若是没有方国安的解释,说不得朱慈烺便会谨守城池以待援兵,可当他搞明白这些之后,却突然意识到,所谓乱战不正是宿卫们拿手的吗?
试想,此时若是堂堂之战,那么凭宿卫这点人手,就算一字排开也不可能拖出所有清军,但现在两军处在混战之中,凭着强大的杀伤和防御,一名宿卫兵卒便有可能拖住数个清军。
以此想来,就算清军数倍于宿卫,亦会被其牢牢栓住,直至全军阵亡。
那么问题便来了,朱慈烺是该缩在城里瑟瑟发抖,坐等清军消灭宿卫后从容攻城,还是该主动出击,将全部筹码压在宿卫身上搏一条路出来?
只是...............
“殿下!不可啊!”
方国安终还是没能理解朱慈烺的逻辑,在巨大的思维惯性作用下,他还是固执的认为一旦失了军阵,两军对阵便纯粹成了比拼数量的消耗。
在这样的情况下,己方又如何能以明显劣势的兵力去和清军打这种战斗?
“殿下!我方国安并非贪生怕死之徒,可这仗真不能这么打啊!”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
朱慈烺觉得想要让军令得到最好的执行,便得让执行任务的人最大限度的明白自己的意图。
可当他正准备再解释之时,却见方国安双拳一抱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末将明白殿下所想,诸臣皆有二心,若无宿卫镇压局面便又如从前一般,可若您有闪失漫说杭州,便是社稷都将不保啊。”
朱慈烺沉默了,战力强悍的宿卫的确有镇压诸方势力的作用,但他这个决定却真真不是因此而做出的啊。
只是现在这般情形,方国安显然已定了心念,便是他将嘴皮磨破怕是也无法让其改弦更张了。
该怎么办呢?
“末将请命,领兵支援宿卫!”
朱慈烺这边还未想好说辞,那边方国安的话却让他又是一愣。
前一刻还反对出城迎敌,怎么须臾之间便又转了心思?
“末将走后请殿下召回方元科,他虽年轻,且无甚威望,但若宿卫未能撤回,他这一部仍能助您一臂之力,拜别!”
“砰!”
“砰!”
“砰!”
言毕,方国安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下,随后在朱慈烺满眼不解之中便直接转下往城墙下而去。
怎么回事?
他这是要做什么?
“方总兵!”
“方国安!”
若在往常,朱慈烺只喊一声方国安便会屁颠屁颠跑到跟前,可现在任凭他如何呼喊,方国安却恍若未觉一般直往城下而去。
这般情形朱慈烺自不会认为他是要行不轨之事,可须臾之间却又真真搞不明白其心思到底为何。
难道?
不可能!
念头一個个生出,却又被他一一掐灭。
这点功夫,方国安已在城下聚拢兵卒,可朱慈烺却仍在原地愣神便连半点动作都无。
他自不愿就这么毫无作为,可若搞不明白方国安的想法,他又该如何施为?
“我等屡受殿下活命之恩,今日便是报答之机!”
一阵喊声自城下传来,朱慈烺心中一惊,顿时将前后串了起来。
他这是想让自己心无顾虑地撤离杭州啊。
方元科年轻,且无甚威望,与之相反的是方国安年长,且威望甚高。
若在宿卫全军覆没的情况下,朱慈烺自然得防备其拥兵自重行董卓之事,所以宿卫必救。
可现在他自愿领兵去行那十死无生之事,太子殿下便可以用年轻且无甚威望的方元科掌握残军,再以这支残军和其他诸臣重新形成平衡,宿卫也便不是必救的了。
这样虽不能再如从前一般用绝对实力压制诸臣,但好歹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总不至于让朱慈烺因必救宿卫而折在杭州。
自以为是的蠢货!
朱慈烺骂了一句便快步往城下跑去。
他的确想要方国安去助宿卫一臂之力,但这是在拥有一定成算,且有较大可能的情况之下。
现在这自以为是的蠢货显然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如此心态还怎能保证谋算的成功?
“方国安!尔要违抗军
令吗!”
正当兵卒整队完毕,等待军令之时,朱慈烺人未至,却声先到。
兵卒们听到这一声自然也是心生踌躇,不知该不该再按总兵之令行事。
“殿下怜我等性命,我等却不可不知好歹,今鞑子大举攻城,我等拼上性命也当为殿下争取布置的时间!”
话音落下,阵列之间悄然无息,但从兵卒们坚定的目光之中,朱慈烺亦能看出,自己的话已被方国安完全抵消。
“殿下莫要阻拦,待您驱逐鞑虏之日,给我等奠杯水酒即可,走!”
军令既出,兵卒应声开拔,而当他们路过朱慈烺身边之时却有一大胆兵卒挥了挥手。
“殿下保重!”
有了开头,后面的兵卒亦是有样学样,待到最后保重之声汇成一股,竟引得朱慈烺腹胸不断抖动。
蠢货!
蠢货!
蠢货!
自来到这里之后,朱慈烺已能算得上经了大风大浪,可不管是抓捕赵之龙或是抵挡清军夜袭之时,他都没有如现在这样感到无力过。
“方国安!宿卫擅乱战!切莫送死!”
做了最后一番努力,朱慈烺只能眼睁睁看着兵卒出城迎敌。
方国安是违抗军令吗?
显然没有。
刨去其发心不说,其行为完全是按朱慈烺所想施为。
只是............
“嗨!”
愣愣地看了片刻,心中诸般心绪终化为狠狠一叹。
先前他虽明白了方国安要做什么,但却没能顾上思量他为何要这么做,现在静了一阵,这才于心中大体有了些猜测。
在其心中,太子殿下大抵是那种心思极深、谋算极多的人,所以当朱慈烺那句“随本宫出城迎敌”出口之时,他的第一反应并非“跟随殿下出城”,而是“殿下在命我出城”。
只是按他想来,救援宿卫大约也和送死没什么两样,所以在经过一番试探,“确定”殿下心意之后,他便于一瞬间做出了坦然赴死的决定。
此等臣子.............
“传令,让李永茂分些人手前来。”
到了此时再想这些却也无用,当务之急却是调配人手加强此处防御。
倒也算他方国安没被意气冲昏脑袋,还知道留下些人马防守,否则朱慈烺便要在缺口左近唱空城计了。
“殿下~!”
半晌之后,一阵呼声传入耳中,待他扭头看去却见马士英与黄道周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
今夜之谋算虽未详细告知诸臣,却也按着常例知会过几位主事的。
他们于此时赶来,大抵当是知道了战况有变,只是.............
“殿下,听闻情势有变,却不知到底如何了?”
“无妨,方国安已带兵前去。”
眼见太子殿下并未直接回答,黄道周与马士英偷偷对视一眼,随后便由马士英出言问道:“却不知需不需要再调派人马支援?”
“我已命李永茂带兵过来了。”
这么两句之后,二人都已看出朱慈烺情绪不是很好,由此他们也大体知晓了前方战况到底如何。
按着常理来说,这二人所代表的势力可谓势同水火,碰在一起定会生出些事端,可现在他们非但没有如从前一般,似乎还如达成了什么协议一般,也是朱慈烺心中还在恼恨方国安那厮,否则定会心生疑惑。
“殿下,朱大典已带三千人马抵达对岸,不知下一步该如何施为?”
“这么快?”
三千人马这几个字立可将朱慈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他离开杭州之前才命各人调集援军以加强杭州防御,到现在满打满算其实也只过了数日而已。
再者,他记得朱大典是回了家乡金华募兵,这点时间大抵也只够来回一趟,又如何能带三千人马回返?
“禀殿下.................”
听到问话,马士英自是一番解释。
浙江之地虽都是承了百越文化,但其民风却有天壤之别。
譬如钱塘江以西的杭州、嘉兴地区,因其地利生活自然要富足一些,百姓生活精致,喜欢文雅的事物,而跨过钱
塘之后越往南走民风便越是彪悍。
恰巧朱大典的家乡金华正处于这一带,轻松募得三千兵马自然也就不值一提了。
这一番解释之后,朱慈烺也只是点了点头,却未再多说什么。
有援兵抵达自然是好事,但先不说兵卒有没有能力于夜间渡江,便是能够,凭三千新募之兵对当下局面却也于事无补。
只是马士英禀报此事自有其目的,见他只是点了点头便又追问道:“殿下对其部可有什么安排?莫不如早些下令,也好让他早做准备。”
“嗯,那就让他明日渡江吧。”
“殿下,其部连日赶路,兵卒们心中似有怨怼,莫不如请您渡江训话也好稳定军心、振奋士气。”
嗯?
三更半夜渡的什么江?训的什么话?
马士英的话极其不合情理,便是朱慈烺心中再有思绪却也不得不将心思全都集中到这句话上。
“有话直说。”
“臣请殿下撤离杭州。”
“老臣也是这个意思。”
这番对话本只在朱慈烺和马士英之间进行,可谁曾想话音将落,黄道周便率先跪在了地上。
两人已达成一致。
这是朱慈烺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随即他的心中立时生出一阵烦躁。
应付摆在明面上的外敌也就算了,毕竟身处这般世道争的便是一线生机,可最让他恼恨的是还要分出心思应付内里这些不省心的。
便不能让他集中精力先将外敌收拾了吗?
心念及此,朱慈烺阵阵怒气不由化为面上苦笑。
若诸臣真能如此,还有他什么事?谁知这副躯体是在北京的皇宫之中还是在某家院落里面?
“撤离杭州?撤去哪?”
“去福建。”
“去浙南。”
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名从二人口中说出,随后朱慈烺便面无表情的等待两人的辩驳。
“福建之地四面环山,虽利防守但却独于其他各省,并非良选。”
“浙南虽有钱塘江为屏,但离鞑子太近,但有所失便得再次迁移,实在不利于稳定。”
“郑芝龙海寇出身,从郑鸿逵之表现便能看出其人怀有二心,诸王被其诓走也就算了,难道你还要让殿下也身处虎穴之中吗?”
“虎穴?殿下有正统在身,又有我等忠臣襄助,他郑芝龙便是有二心又能怎样?倒是你马士英,想将殿下骗至朱大典老家却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你血口喷人!”
“奸贼!恼羞成怒了吗?!”
看着两人互相攻讦,朱慈烺心中第一次对驱逐鞑虏产生了怀疑。
满朝大臣,不管忠奸都各有心思,难怪满清入关之后有那么多机会,而南明却连一次都没有抓住啊。
“莫不如直接去东吁?”
“唔............东吁远了些,且又是藩属之地,似......”
听到朱慈烺冷冰冰的声音,马士英似是察觉到了太子殿下心中不满,可黄道周却还认真想了一番,待余光瞟见其表情才闭上了嘴巴。
“不妨告诉二位。”
“拜见殿下。”
正当朱慈烺要说些什么时,李永茂领着几百“兵卒”赶了过来,可他却只抬了抬手示意其不必多礼便又接着对二人吼了一声。
“今日若是城破,我便死在此地,你等就另立新君吧!”
此地毕竟只是外间,无有丝毫遮挡。
再加上先前黄、马二人的争吵已将方国安所部剩余兵卒的注意力引了过来,朱慈烺这一声怒吼自被在场所有人听在了耳中。
“我等愿为殿下死战!”
“我等愿为殿下死战!”
“我等愿为殿下死战!”
一阵阵呼声突然从四面八方响起,直惊得黄、马二人面色一阵发白。
他们想不明白,素来一触即溃的明军何时有了这般气势,亦想不明白自己的谋算到底有何种错处。
噌~~!
就当他们惊惧不定之时,忽然传来一阵宝剑出鞘之声,待二人顺着声音望去,却见身着战甲的朱慈烺已往城墙缺口处走了数步,手中还紧紧握着将将拔出的战刃。
“除非本宫身死!否则定不叫鞑子屠我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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