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中秋夜
门声一响,季世美的妻子艾氏也披衣走了出来,见到辛氏站在院子里,苦涩地笑了笑,问道:“吴家大嫂,你家吴先生也到城墙上去了?”
辛氏这才意识到,原来季家今晚也没过节,跟她一样早早就熄灯睡觉了,赶忙问道:“今晚不该季兄弟当值吧?他上城去做什么?”
“他那性子,在家里哪能待得住?”艾氏叹了口气,“拎了酒上城去的,听这歌声,必是他们在唱。”
辛氏转身望了望,担忧道:“听这声音像是从西城传来的。鞑子大营在西门外,该不会激怒鞑子吧?”
“激不激怒也就那么回事了,”艾氏摇了摇头,也转身看向西面,“我家那位了,鞑子拉来了红毛夷的大炮,这城守不了多久了。你家吴先生没对你?”
“他那个蔫劲……”辛氏喃了一句,却有些明白吴名为什么喝酒了,忙又问道:“季兄弟没城破之后怎么办?”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艾氏垂下泪来,“丈夫以义烈标名,妇人以守节为行,只可怜我那囡才刚刚三岁。”
辛氏想起自己的宝也只有六岁,不免陪着落泪,正在彷徨无助,忽听身后有人和着城上的曲调低声唱道:“宜兴人,一管枪;无锡人,团团一股香;靖江人,连忙跪在沙滩上;常州人,献了女儿又献娘;江阴人,打仗八十日,宁死不投降。”
两个女人慌忙回身,却见吴名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正站在门前仰面望月,唱得凄凉。
“吴先生,你也会唱?”艾氏赶忙擦了擦眼泪,问道。
“县学生员许用模仿楚歌而作的《五更转曲》,人人会唱,”吴名语带哽咽,但却面色凝重,难得打开了话匣子,道:“我乃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上不得阵,杀不列,比不了季贤弟喜好拳脚棍棒。本想多瞒一些时日,如今既然瞒不住了,却也不妨把话挑明:我虽然无能,却也是个男儿,寻常也就罢了,在大义上却不能有亏,做不得苟且偷生之事,没得辱没了祖宗。宝他娘,鞑子残暴,你要有个准备,城破之日,便是咱们全家死城尽忠之时,万万不可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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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夜难以入眠的,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李自成。
他如今驻跸在松滋街河市的苦竹寺,西路军各部也已开始运送伤员,准备开拔,一切皆如预期,如果没有李过闹的那一出,他的松澧之行堪称完美。
他始终没搞明白李过为什么要跟他唱反调,按理,最不该跟他离心离德的,应该就是李过才对。
自从他起事造反的第一起,李过就一直跟着他,十几年来艰苦卓绝,饱受挫折,最惨的时候所部不足千人,只能猫在深山老林里啃树皮,不少人坚持不住,叛逃或者离开了,李过却从来都是忠心耿耿,不离不弃,若后来膨胀了吧?却又从没干过擅权越职、跋扈不法的事,除了这次之外,也从没有过不听号令的事,总之一句话,李过的忠心似乎不该受到怀疑。
李自成固然知道,面折廷争是一种非常优秀和宝贵的品质,但如果光有面折廷争,而没有令行禁止,那就会像不久前的军机部一样,议而不决,谋而不断,什么事也做不成。
所以,他不能原谅李过,不管李过的动机是好是坏,他都不能原谅,否则的话,他凭什么处置刘希尧?同样的争执不下,没道理一个受处罚,另一个却安然无恙,处事如此不公是难以服众的。
月光溶溶,将静谧的苦竹寺笼罩其中,仿佛是笼在一层薄薄的轻纱中,微风拂动,竹林发出阵阵“沙沙”声,摇曳的枝头微微摆动,从敞开的窗口把影子投映在李自成的书桌上,时隐时现,忽明忽暗,就着昏黄的灯光,好像梦境一样不真实。
“秦喜,”李自成放下笔,起身道:“陪朕出去走走。”
“已经很晚了,”秦喜心翼翼地答道:“明一早还要赶路,陛下还是早点安歇吧。”
“朕睡不下。”李自成叹了口气,不等秦喜回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秦喜赶忙跟上,默默陪在李自成身后,随着他兜兜转转,不觉来到了竹林里的甘泉井。
李自成手扶井栏,看着井架上的辘轳,若有所思,问道:“听此井西通巴蜀,井水甘冽可口,可是真的?”
“井水奴才尝过,确实清凉甘甜,至于西通巴蜀,隔山隔水的,怕是附会之言。”
“你的见识倒是长了,还会分辨是不是附会之言了,”李自成看了看秦喜,淡淡一笑,转身在井栏上坐下,道:“去给朕打点水来,朕渴了。”
秦喜听不出皇帝是夸他还是损他,不敢随意接话,只是尽职尽责地道:“深夜井水太凉,而且也不干净,陛下若是渴了,还是回去,奴才给陛下沏茶。”
“却是胡!”李自成笑道:“岂不闻井水冬暖夏凉?与深夜有什么关系!而且既是深夜,干嘛还要生炉子烧水?没得扰人好梦罢了。朕也是苦出身,军旅多年,什么水没喝过?没有那么娇气,在百泉轩又不是没和窦婕妤喝过……”
他猛地停了下来。
秦喜慌忙道:“是奴才没有眼色,勾起了陛下的伤心事,奴才这就去给陛下打水来,请陛下万万节哀,不可伤了龙体。”
着,他转身要往井口走,李自成却又止住了他,道:“罢了,陪朕在这里安静地坐一会儿吧。”
窦美仪死了,八月初九死于难产,给大顺朝留下了一个皇长子,李自成昨接到奏报,心中有悲无喜,今晚睡不着觉,不仅仅因为李过的原因。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得似乎要猛烈一些,竹林里影幢幢,声瑟瑟,月光破碎,情境随心境,不免显得凄冷,而在李自成的房间里,一张纸笺被风吹起,飘飘荡荡,缓缓落到霖上,上面写着李自成刚刚填好的一阙《浪淘沙》:
玉镜挂疏枝,画影难依。谁人参透聚和离。遍地流光终化梦,碎了青瓷。
莫道老来迟,物换星移。不期又是月圆时。万里长空书寂历,几许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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