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衣卫见到两人认识,让开了去路,郭金台早已滚鞍下了走骡,抢上几步捉住胡琏华的手,又问:“季英贤弟何故来此?”
胡琏华笑道:“琏华奉家父前往澧州候驾,不意在此遇到幼隗兄,怕你要去刻木山寒舍,走了冤枉路,故而斗胆拦了尊驾。”
郭金台不敢置信,问道:“令尊下山来了?”
“不错,”胡琏华回头看了看马车,笑道:“正在车里。”
郭金台又惊又喜,拉着胡琏华便往李自成跟前拽,说道:“圣驾正要前往刻木山庄。你们来得好!快快随我见驾。”
胡琏华却本能地往后缩了缩,皇帝能到澧州来,就已经够礼贤下士的了,还能亲自到刻木山庄去吗?
他正在狐疑之中,却见对面几个骑马的人都下了马,其中一个身穿曳撒,头戴抓角巾的汉子走过来问道:“幼隗,这位先生是——?”
“回陛下,”郭金台赶忙回道:“这位是练海(胡澥号)先生的四公子胡琏华,奉父至州城见驾,不想在这里碰上了。”
李自成其实早已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会儿已经没有乍听时那么兴奋了,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胡琏华却有些晕眩,觉得眼前的一幕太不真实,竟然愣在原地,忘了应该跪拜。
郭金台拽了他一把,提醒道:“还不快见驾!”
“哦!”胡琏华这才醒过神来,慌忙口呼万岁,跪倒在地。
“胡先生请起,”李自成笑着,问道:“令尊何在?”
“在那边的车里……陛下稍候,琏华这就去请他见驾。”胡琏华还是有些慌乱,匆匆又磕了个头,起身走回马车去请父亲。
胡澥闻言也颇感意外,赶忙钻出车来,胡琏华上前搀扶,刚刚下地站稳,李自成已经走了过来,拱手高举齐额,俯身作揖,唬得胡澥慌忙跪倒,叩首谢罪道:“胡澥老迈,昏聩无能,承蒙陛下不弃,已经感愧莫名,怎敢劳动圣驾屈尊降贵,礼下之已甚?死罪死罪!”
胡澥是万历八年(1580)生人,今年已经六十六岁了,须发苍苍,面皱眉厖,自称老迈倒也算不得客气,可是李自成却不能不客气,扶起他笑道:“练海先生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老迈二字言之尚早。是朕不知颠倒,扰了先生的松石烟水之梦,非要请先生做个大隐。惭愧之至。”
胡澥本以为李自成是个草莽,会像明太祖朱元璋那样,纵然宏图伟略,见识拔群,却也只能说说大白话,没料到李自成这番话里,既隐含了他“松石小隐”的号,还引用了温庭筠“烟水梦”的典,而且还用“大隐隐于朝”对上了他的“小隐隐于野”,其实是窥破了他的心境,当下既意外又兴奋又感动,急忙施礼道:“子曰:沽之哉!沽之哉!老朽‘东门烟水梦,非独为鲈鱼’之意,恐怕当今世上,也只有陛下之圣明才能体察了。”
李自成暗暗得意。
他向来就有这种本事,一眼就看出了“小隐”的古怪,问过窦美仪之后,了解到胡澥差不多是十年前隐居的,其时已经五十五六岁了,如果真想隐居,完全可以自号“松石隐叟”,干嘛要号什么“小隐”?于是更加坚信“小隐”不同寻常,让窦美仪查找与“松石”相关或类似的隐居典故,结果查到了温庭筠的五律《赠卢长史》,简直就像给他准备的一样,赶忙连夜背了下来。
现在这首诗用上了,但还没有用尽,李自成笑道:“道直有侣,拥书非贫。先生乃是名士,岂可食无鱼?朕可不想让先生高歌‘长铗归来乎’。”
胡澥觉得太有意思了。
这还是个草莽吗?“道直有侣,拥书非贫”化自《赠卢长史》的“道直更无侣,家贫唯有书”,但却反其意而用之;“食无鱼”则是冯谖客孟尝君的典故,既扣合了“非独为鲈鱼”,又与“道直”等语相配合,恰好呼应了做大隐不做小隐,其中的夸赞、勉励和承诺不言自明,正是不想让他高歌“长铗归来乎”的意思。
胡澥不得不承认,即使是个真正的读书人,这些话虽是雕虫小技,却也称得上能说会道了,何况李自成不是个真正的读书人?看来郭金台所言不虚,李自成的确是被低估了,不禁暗暗庆幸自己主动来了澧州城,赶忙拱手打躬,输诚道:“陛下之言,意味隽永,感人肺腑。老朽愿为陛下驱驰,尽忠竭智,死而后已。”
“先生赤诚,朕必不相负。”李自成笑着,招呼嵇筠、李化鳞和俞兴言过来相见,待几人相互见礼,彼此寒暄之后,才又说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先生入城,朕当设宴款待。”
胡澥不免逊谢一番,然后众人各上坐骑,胡澥也重新登车,一起往澧州城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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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午时分,众人入城,李自成早已命令秦喜提前回城,通知安排筵席给胡澥父子接风,同时大宴澧州文武和随驾而来的湖北官员,席面设在了城东门的江山胜概楼。
李自成把胡澥父子也安排在华阳王东邸下榻,又让郭金台也搬过来作陪,打发俞兴言道:“俞卿,你去操办筵宴事宜吧。之前说的捐资重建溪东书院一事,可用州衙的名义向顺昌银号贷款,以澧州税收为担保,他们会借给你的。”
他故意当着胡澥的面提起重建书院之事,相信这位曾经写出过《翼教七条》,“欲为圣朝除弊事”,想要纠正学风,培养德才兼备之材的中州督学,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果然,俞兴言如释重负地告退之后,胡澥说道:“陛下重建溪东书院,实乃高瞻远瞩,德被万世之举,老朽不胜敬仰之至。见贤思齐,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但不知州衙捐银几何?也好有个参照。”
“这却不知,”李自成摇了摇头,“朕现在很穷,只能让他们去借贷,说来真是惭愧。不过朕想,即便这样,堂堂州衙也不至于少过二百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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