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高明的套路,不是欺骗也不是蒙蔽,而是呈现——呈现想呈现的,然后做为旁观者顺其自然,只在关键之处略加点拨,引导事态的发展方向。
张景春策反程宣就很有点这个意思。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呈现,虽然经过精心设计,却没有任何虚假成分,程宣看到的固然是张景春故意让他看到的,但没有一样不是真的。
当然,张景春也说假话,比如“一面之缘”、“奉旨纠偏”什么的,但那只是他为自己出场找的借口,并不影响他所呈现的真实性,甚至恰恰是为了防止失真而做的补救。
所以,决定其实是程宣自己做的,张景春充其量只是个助产士,帮助程宣把自己的决定“生”了出来,不过张景春不知道,在他的帮助下“生”出决定的,不止程宣一个人。
从程宣的房里出来,郭金台拦住了张景春,问道:“公公此来攸县,除了奉旨纠偏,可还有其他使命?”
他看出了什么?张景春心中警惕,歪了歪脑袋,狐疑着没有说话。
郭金台笑道:“陛下就没说让我回岳麓什么的?”
“哦,对对!”张景春放下心来,急忙说道:“陛下的确说过,希望先生能够早回岳麓。”
“圣命难违。既然如此,我也就只能向严道主告罪了。”郭金台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并不迟疑,拱了拱手,便向严起恒的房间走去。
“真是意外之喜!”张景春摇了摇头,回到自己房间,唤来“老差人”安有道,吩咐道:“咱家明日回长沙,你在这里多待两日,仍然扮做差人,以免引起怀疑,等严起恒启程后再回。另外,那个谢老栓恐怕不可靠,给他送二十两银子去,让他以后仍然做个闲棋冷子吧。”
本来就是废物,还不可靠,干脆处理掉算了!安有道腹诽着,却仍然恭敬领命,说道:“属下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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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腾蛟手里兵少,所以在永州没待多久,大顺军兵临城下之前,他便主动放弃了永州,和章旷一起率部继续南下,来到了全州黄沙关。
黄沙关是广西的北大门,位于一东一西两道大岭之间,湘江于路东紫云岩西侧纵贯而过,关下有黄沙镇(今黄沙河镇),嘉靖六年(1527)移山角驿于此,号称“八桂第一镇”,嘉靖朝左通政使吕希周曾经作诗赞曰:“漓水漓山兴不同,白云晴日对秋风。山楼徙倚长空静,全楚雄图指顾中。”
何腾蛟做为湖广总督,却把湖广丢了个干净,不得不败退到广西境内,章旷觉得很丢脸,见到黄沙关虽不险要,但却地当交通要冲,力劝何腾蛟在这里安顿下来,准备死守黄沙关。
随后他又说道:“长沙之战,刘承胤行动迟缓,张先璧奔窜溆浦,造成长沙失守;之后二将又不听号令,不肯向衡州集结,致使改编王进才所部的计划付诸东流,衡州空虚,因而不保;如今王进才擅弃祁阳,使得永州门户洞开,不得不放弃坚守。响马望敌还奔,外镇拥兵自雄,督师应当早做打算。”
章旷的下血之症尚未痊愈,心血枯槁,颜色憔悴,望之令人担忧,何腾蛟虽然也为自己是个光杆总督而烦恼,却不免劝道:“峨山(章旷号)病体未愈,理当善加将养,不宜多思多虑。”
章旷拱手说道:“下官忤触小人,遭逢革削,幸得督师不弃,始有今日,怎敢以贱躯微病而不尽心尽力?请督师以国事为重,不要以下官病体为念。”
何腾蛟摇了摇头,“下血可不是微病,峨山不可掉以轻心。”
“无妨,”章旷笑道:“下官承蒙督师提携和朝廷恩典,一腔热血免不得要寻个出处,但愿干干净净从脖项而出,不可龌龊从下体出也。”
从脖项而出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掉脑袋,章旷这是做好了捐躯的思想准备——连脑袋都不要了,下血之症倒也当得起“无妨”二字。
“峨山真乃忠义之士也!”何腾蛟感叹了一句,只得说道:“傅上瑞赴永新游说曹志建援长,未至而长沙已失,只得迂道西趋,如今在沅州(今芷江)招兵买马,已经颇有声势,前日来信也说到此事,甚为忧虑。”
章旷冷笑道:“傅禧征(傅上瑞字)曾言,与其以有用之金钱,养望敌还奔之响马,不如养站得住脚跟之南兵。如今南兵尾大不掉,不知道他又给督师出了什么好主意?”
傅上瑞劝说何腾蛟恩恤诸将,以结笃好,何腾蛟深以为然,但他又知道章旷和傅上瑞素有争执,此事不便明言,于是说道:“他倒没有什么主意。”
一个马屁精,出主意也不会是什么好主意!章旷暗暗想着,说道:“禧征说用北人不如用南人,但要让下官说,却是用外镇不如用亲兵。与其以有限之金钱,养进止自如之外镇,不如养可予可夺、遣发惟命的亲兵。有亲兵则可以自强,自强则可以弹压响马、驾驭外镇,此乃壮威制胜之术也。”
“啊呀峨山!”这主意明显比傅上瑞的主意高明多了,何腾蛟大喜,抚掌笑道:“你这个主意真是太好了!本督这就派人前往广西、贵州招兵,成立督标营。只要手里有兵,就不怕闯贼凶悍,外镇跋扈。”
“督师英明!”章旷恭维了一句,心里暗暗得意,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门子走了进来,向何腾蛟启禀道:“老爷,外面来了个人,自称是从桂林来的靖江王使者,说有要事想要面见老爷。”
靖江王?何腾蛟和章旷都是微微一愣。
明朝封藩,诸藩都以始封之王为始祖,唯独靖江王例外,是以明太祖朱元璋的长兄南昌王朱兴隆为始祖,首膺靖江王封号的朱守谦做为朱兴隆的孙子,仅为三世祖,是朱元璋三个亲哥哥中唯一留下的血脉,故而位在亲王之下郡王之上,是大明诸藩中特殊的存在,目前袭爵的是第十三代靖江王朱亨嘉。
何腾蛟看了看章旷,问道:“我与靖江王素无往来,他怎会遣使见我?”
章旷摇了摇头,起身说道:“督师刚到黄沙,靖江王的使者就到了,定是早有谋划,恐怕事关重大,下官告辞。”
他的潜台词是:方今圣驾(弘光帝)蒙尘,海内无主,靖江王使者定是为了继统之事前来联络封疆大吏,兹事敏感,我最好还是别在场。
都是千年的狐狸,这话不用明说,何腾蛟早已想到了,如果章旷一开始就不在场便也罢了,既然赶上了,又怎会把他打发走,单独召见朱亨嘉的使者?于是挽留道:“峨山不是外人,且请安坐,与本督共同见见这位靖江王的使者,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也好商讨个对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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