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又如何!”李自成猛一扬手,脸上尽是不屑,“少吃两道菜,少听两首曲子,能省几个银子?靠这么点银子就能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吗?杯水车薪而已!堂堂一国之君,以天下养,却净耍些减膳撤乐的小把戏,如此小家子气,羞也不羞?想以此堵住天下悠悠之口,是以为谁都是傻子吗?这个姿态不摆也罢,汲汲要名,徒增笑耳!”
汲汲要名?郭金台一直无力还口,听了这话,被逼得急了,忍不住出言相讥道:“还不是因为匪寇横行,才使得国用日蹙!”
李自成紧紧盯着郭金台,没有说话。
郭金台觉得那目光好像刀子一样犀利,盯得他浑身都不自在,只心虚地看了李自成一眼,便不敢再与他对视,把目光挪向了一旁。
李自成黯然神伤,喟然长叹道:“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是率兽而食人也。幼隗,你挨过饿吗?要饿死的那种?就算你没尝过那种滋味,你也总不至于要我们心甘情愿地饿死吧?也总不至于要我们饿都饿死了,却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山呼万岁吧?真要如此要求,朕倒想问问,你们明朝的太祖洪武皇帝为什么‘不做安安饿殍,效尤奋臂螳螂’?”
“不做”之语,是明朝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掌兵部事督师辅臣杨嗣昌说的,他当时肯定没想过,朱元璋也讨过饭,也是造反起家。
郭金台自知失言,却又不肯认输,只得又找理由道:“水旱蝗疫,天灾频仍,为之奈何?”
“天灾频仍就没办法了,是吧?”李自成挖苦道:“没办法了还当什么皇帝?《书》云:‘欲至于万年,惟王子子孙孙永保民。’立君为民,是为天理!既然不能保民,那干脆退位好了。让给有办法的人来干,也算仁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郭金台摇头叹息,已经没有精神计较李自成的态度了。
不想,李自成却怒了,霍然而起,厉声说道:“无米之炊?亏你说得出口!正税不算,仅三饷每年就能征得一千七百五十万两银子,其中七百四十万两辽饷用于辽东平虏,姑且不计,剩余剿饷二百八十万两,练饷七百三十万两,合计一千零一十万两,统统都用在了剿灭义军上。有银子剿,没银子赈,这叫什么难为无米之炊!义军哪来的?还不是快饿死的饥民聚集起来的?不给他们饭吃,不解决他们的生计,却要让他们当顺民,这不是做梦吗?光剿能剿得干净吗?一年一千万两银子呀!好一个无米之炊!”
郭金台目瞪口呆。
他从没这样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换个角度一想,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这个道理不是再简单不过了吗?
李自成怒气未消,端起给郭金台倒的那杯酒,一饮而尽,把杯子往茶几上使劲一墩,又说道:“你说他朱由检没钱,可是朕进北京的时候,却发现皇库扃钥如故,有银三千七百万两,金一百五十万两,这叫没钱?不过是跟他那个叔叔朱常洵(洛阳福王),堂兄朱存枢(西安秦王),侄子朱审烜(太原晋王),还有他手下那帮皇亲国戚、勋臣显官们一样,舍命不舍财罢了!都是守财奴!”
“这不可能!”郭金台跳了起来,“内帑空虚已久,哪来的那么多银子?这必是栽赃——对!必是栽赃,用以掩饰拷掠百官的恶行!”
“哈哈!掩饰!朕用得着掩饰吗?”李自成怒极而笑,“我大顺朝追赃助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天下尽人皆知。赃官污吏为之胆寒,小民百姓抚掌称快。为什么要掩饰?掩饰得住吗?亏你想得出来!”
“那就是为了败坏毅宗皇帝的圣誉!”
“他还有声誉?”李自成冷笑道:“横征暴敛,刻薄寡恩,刚愎自用,反复无常,民心弃之久矣,何来声誉?捡了朕败出北京的便宜而已!朕若是驾坐北京,奄有天下,谁还会理他?”
郭金台跌坐回椅子里,直勾勾地盯着李自成,张了好几次嘴,但却说不出话来,最后终于长叹一声,低头说道:“毅宗皇帝君王死社稷,总是个有骨气的皇帝。”
纣王也是自焚而死,却又有什么值得夸耀的?何况朱由检又不是不想跑,只是没跑成而已!李自成话都到嘴边了,但是看看郭金台萎靡的样子,不忍心再打击他,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他不用死的。朕说过,将待他‘如杞如宋,享祀永延’,可惜他不信。”
“给谁也不会信,”郭金台面如死灰,摇头低喃道:“杀了你们十几年了,这仇结得太深了。”
“是啊,十几年的血海深仇。”李自成心有所感,坐下来给没用过的那个杯子倒上酒,递给郭金台。
郭金台失魂落魄,本能地接过酒杯,呷了一口,也没尝出是个什么滋味,木然说道:“听说陛下礼葬毅宗,封毅宗太子(朱慈烺)为宋王,也算兑现了‘如杞如宋’的诺言。”
“朕没打算欺骗朱由检,”李自成给自己也倒了点酒,拿在手里摇晃着,“倒是幼隗你总算为朕说了一句公道话,令朕欣慰。”
听李自成这样说,郭金台心中一动,忍不住凝眸端详起李自成来,只见李自成长得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高颧骨,短髭须,英武不凡,不怒而威,却又自带一股令人亲近之感,恍若自家兄长,颇有优容气度。
他心中暗自倾倒,赶忙放下酒杯,拱手赔罪道:“陛下如此说,令金台惭愧不已,之前倘有言语冲撞之处,还请陛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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