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胜逼捐的同时,在攸县的县城里,户房司吏罗志勇一身寻常打扮,匆匆穿过十字街西街,拐进了北边的珍珠巷。
珍珠巷是罗志勇回家的必经之路,但他转过街角,却并没往家里去,而是走进了路旁一家不起眼的酒馆。
这是攸县最常见的那种酒馆,面阔三间,南稍间开门,一进门右手边是柜台,左边摆了六张八仙桌子,却只配了条凳,是用来招待一般顾客的,如果是阔绰的或者有身份的客人,不会在大堂落座,照例要踱进后面的单间里,点了好酒好菜,坐在交椅里慢慢品尝。
酒馆名叫“易家老店”,已经开了父子两代人,虽然店面还算干净,酒菜也算可口,却由于开在了岔路上,再加上年灾月厄,市井穷困,所以生意越来越冷清,到了饭口时间,大堂里也没什么客人,但是这样恰好适合罗志勇,他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想招摇。
罗志勇刚一走进酒馆,店家便已迎上前来,一边施礼,一边低声说道:“罗老爷,苏簿司(主簿)在后面等您。”
县里有点头脸的人物,店家基本都认识,何况是天天都会从门口经过的罗志勇?不过,罗志勇这种人物寻常不会光顾他的小店,店家很清楚,这些衙门里的官吏既然破例微服来到他的店里,就是不想被别人打扰的意思,所以他并不声张。
“头前带路。”罗志勇点了点头。
“请随小的来。”店家应着,把罗志勇引到一个单间前,敲了敲门,却并不进去,只做了个请的手势,躬身说道:“罗老爷请慢用,小的告退。”
罗志勇挥挥手,推门走进单间,只见简陋的房间里,攸县主簿苏涛也是一身寻常打扮,正独自坐在桌前,桌子上已经摆了血鸭、晒肉、香干等五六个酒肴,还摆了一把酒壶和两副酒杯碗筷,显然是等得有些时候了,当下不敢怠慢,急忙施礼道:“小吏来得迟了,有劳簿司久候。”
司吏是吏不是官,连个未入流都不是,罗志勇在苏涛这个正九品面前,并没有托大的份。
“罢了,”苏涛懒洋洋地摆了摆手,说道:“坐下说话。”
“小吏怎敢与簿司对坐。”
“没有外人,但坐无妨。”
“谢簿司,”罗志勇道了谢,回身把门关好,在下首只坐了半个屁股,恭敬问道:“不知簿司何事把小吏召到这里来?”
苏涛呵呵一笑,给自己和罗志勇各斟了一杯酒,说道:“闲来无事,与你小酌几杯。”
闲来无事?糊弄鬼呢吧!罗志勇并不相信,但却装作相信的样子,拱手说道:“簿司好雅兴,小吏不胜荣幸。”
“这里清净,”苏涛点点头,“说起话来也随意。”
“簿司说得是,”罗志勇笑了笑,举起酒杯说道:“既如此,那么小吏便借花献佛,敬簿司一杯。”
“请。”苏涛举杯略一示意,与罗志勇饮了一杯,又随意吃了几口菜,聊些闲天,半晌之后才似有意似无意地问道:“本官近日身体不适,不曾到衙里去,不知衙中可有什么新闻?”
这才说到正题!罗志勇暗自嘀咕了一句,也不着急,同样有意无意地说道:“新闻没有,头疼的事倒有一件。”
“哦?说来听听。”苏涛兴趣满满。
“守道严老爷奉湖广何总制(总督)之命,督办全省粮饷,给本县加派了两万石的米捐,想必簿司已经听说了吧?”
“这怕是太多了,”苏涛并不回答听没听说,只摇头说道:“本县夏粮,也不过才征一万两千六百。”
“簿司明见,”罗志勇也摇头道:“如今涨了六成,却是难以筹措。”
“县尊(知县)怎么说?”苏涛不置可否,独自喝了一杯酒,夹起一块鸭肉放到嘴里,慢慢地嚼着。
罗志勇偷眼看了看苏涛,心说:发昏当不了死!反正这事是跟他一起做下的,事到如今不妨试他一试。若是他能看顾些旧日的情份,那便与他和衷共济,同渡难关;若是不能,我也不是面捏的,休想让我一个人担起这天大的祸事!
于是,他叹气道:“还没有正式的说法,但小吏听说,这次加捐数额巨大,太爷(知县)有意从民间征收一半,另一半由县仓里出。可是簿司您知道的,县仓经过前年献贼(张献忠)一劫,早已空虚,别说如今青黄不接,民间的那一半收得上来收不上来尚且两说,便是收上来了,县仓的这一半也是无力支拨。”
“岂有此理!”苏涛低声骂了一句。
“小吏说错了?”罗志勇一惊。
“没说你。”苏涛摆了摆手。
他骂的是知县谭润洪。
虽说因为“献贼之乱”,不管县仓里剩没剩下余粮,都可以硬说是颗粒无存,强行把以前的账目给平掉,但去年征收的夏粮秋粮却未曾遭劫,而且由于局势动荡,也未曾拨运上缴,全都留存了,要说县仓空虚,便是三岁孩子也不会信。
但县仓确实是空虚的,因为早就被苏涛、罗志勇这些人上下其手,侵贪得差不多了,而谭润洪则是去年冬初才到任,人生地不熟的,办事还不能得心应手,在收了一笔孝敬银子之后,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过问县仓的事。
可是谁能想到,谭润洪这个狗官收完银子就翻脸不认人,竟然借着加捐的机会开始发难了?
这招可真毒啊!
县仓出一半?难道要他们把吃进嘴里的肥肉再吐出来吗?而且,光吐出来就完了吗?绝不会!不用想也能知道,谭润洪的目的肯定不止于此——谁会干那种无利可图,却又白白得罪人的事?
“要不再破费些银子,劝太爷收回成命?”罗志勇又试探道:“还是全从民间征收为好。”
“糊涂!”苏涛呵斥道:“为了不从官仓拨粮,却要花自家的银子疏通,这不是不打自招,把老底都透出去了吗?”
绝不能露怯,不然让谭润洪警觉了,查起账来,那就一切都完了——谭润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借他们的脑袋一用——先把谭润洪自己摘个干净,然后再来个大抄家,用抄来的资财象征性地抵一点儿亏空,余下的便就都会成为谭润洪的囊中之物。
那可是他们积攒了多年的全部家当啊!利益大得很,哪怕分出去一半用来堵上司的嘴,也远比收取他们的那点贿赂要多得多。
这才是谭润洪的真正目的!
“如此却就难了,”见苏涛反对行贿谭润洪,罗志勇假意发愁道:“县仓是不会自己满起来的。”
苏涛知道罗志勇是在装傻,但却并不挑破,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举起酒杯,笑道:“还没怎么喝,你就醉了?这可不是你的酒量。”
“小吏舍命陪君子便是!”罗志勇赶忙也给自己满上,端起酒杯跟苏涛轻轻碰了一下,看着苏涛一饮而尽,才跟着把酒喝干,又殷勤起身,边给苏涛斟酒,边谄笑道:“俗话说,人逢喜事千杯少,可如今差事难办,小吏实在是害愁,不觉有些不胜酒力。还请簿司指点迷津。”
苏涛斜了罗志勇一眼,笑道:“你经办账簿钱粮多年,早已是轻车熟路,深知其中窍要,何须我来指点?你自是明白的,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账物相符。”
“这——”罗志勇吃不准苏涛的真实意图,迟疑着没敢接话。
苏涛却并不理他,夹起一块香干放进嘴里,若无其事地说道:“县尊体恤民力,本官由衷钦敬,可他毕竟初来乍到,对县情尚不熟悉,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本县没有二尹(县丞),捕廉(典史)下乡未归,我又身体有恙不能视事,县尊孤掌难鸣,但愿别出什么乱子。”
但愿别出乱子?这是说反话吧?罗志勇急忙问道:“真要出了乱子,府道衙门都会过问吧?”
“谁惹的乱子问谁,总不会与你我相干。”
“要是出了人命呢?”
“出什么人命?畏罪自杀?还是玩火自焚?”
“那可说不准。”罗志勇眯了眯眼睛。
“说得也是,”苏涛点了点头,“谁知道会出什么乱子呢?你得多加小心啊!县仓是个关键,那里最容易出乱子。”
“账簿呢?”
“空虚的又不是账簿。”
罗志勇终于弄懂了苏涛的意思,当下会心一笑,放下酒壶,躬身施礼道:“小吏明白了,请簿司放心。”
“却是胡说!”苏涛放下筷子,起身说道:“本官有什么不放心的?倒是你,差事难办,县尊又催得紧,好自为之吧!记住,办差最要紧的是细致周到,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没人救得了你!”
说着,他放下一大锭银子,转身走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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