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二章 卷末尾声:命运航班(五)

  “那——那顾先生,你说,我该怎么做呢?”

  陈生林拉住了顾为经的手,轻声询问道。

  人生中的第一次。

  他这样开口,去询问别人自己的命运。

  就仿佛里,马里奥·普佐笔下,向教父寻求帮助的无助面包师。

  在男人的“拳击场”上,一个人无论多么弱小,他被打倒,总会有站起来的机会。

  而一个人无论有多么强大,他被击败,却都会露出如婴儿般脆弱和迷茫的那一面。

  陈生林就这样被击败了。

  顾为经从身后按住了中年男人的肩膀。

  他望着窗外的薰衣草田,思考了片刻。

  “陈先生。所有宗教都讲究悔过,讲究忏悔。你从泰国请过来了金佛,你日日烧香,你夜夜念经。但在生命的最后,你有考虑过真正的做一次忏悔么?”

  “忏悔。”

  陈生林重复着这句话,似乎这个词让他如此陌生,又让他感到如此的恐惧。

  顾为经手按着陈生林的肩膀,同情的点着头。

  他似乎知道一个人在这种时刻,需要勇气与支持。

  “对,不是用支票来收买人心,不是用黄金来装点大佛。甚至不是向命运忏悔,不,命运是不会售卖赎罪券的。但你仍然有机会,哪怕一生只有一次的,真正的忏悔,对着自己忏悔,从灵魂上厌弃自己,哪怕一生只有一次的,去发自内心的做一些,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好的事情。”

  “在人生的最后,去拥抱自己……最后的新生。哪怕一生仅有一次的,去真正感受一下生命的价码。”

  年轻人在豪哥的耳边轻声说道。

  陈生林又一次的沉默了。

  他的脸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表情,顾为经也不催促,就站在豪哥的身边温和的等待着,一只手始终搭在对方的肩膀之上。

  蔻蔻知道,陈生林最后的选择要到来了。

  女孩很心有灵犀的握紧了布袋里的手枪,蔻蔻不是在戒备陈生林,而是抬起头飞快的扫了一眼画室角落处的光头。

  出乎预料。

  光头什么都没有做。

  蔻蔻看到了光头的手指在发抖,但他依然低垂着脑袋,站在画室的角落处,什么事情都没有做。

  或许他们仍然低估了陈生林的能力,低估了豪哥这位“教父”在帮派里的份量。

  别看他正痛苦的捂着心口,双膝跪地。

  别看他现在脆弱的像一位无助的婴儿。

  但……只要他仍然在这里,只要他仍然坐镇在西河会馆中,只要他仍然还能呼吸。

  那么。

  光头这样的壮汉就永远只有垂手立在旁边,等待着豪哥的命令与吩咐的份。

  蔻蔻紧张的偷偷踮着脚。

  她眼神看向顾为经。

  顾为经一言不发,像是一尊雕塑一样,站在陈生林的身边。

  良久。

  良久。

  在如同一个世纪一般漫长的半分钟以后,陈生林侧过了头,低声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要我做什么。忏悔……顾先生,你可能还是不明白,做到我这一步,不是你想退就能退的。甚至就算我去自首,我可能今天就会死去,我更有可能什么事情都没有,就被送回来。”

  “你知道么,如果我愿意,就算我真的自首了。我也能继续住在西河会馆里,过和现在一模一样的日子。就像很多墨西哥、哥伦比亚帮派的老大一样。”

  “但我想,这还是有所不同的。而且你也说了,这是如果你愿意。”

  顾为经对他说道。

  这一次,顾为经的话语中没有嘲讽和讥笑。

  只有温和的鼓励。

  教父一样的鼓励。

  “你也可以愿意,一生仅有一次的,做一些和以前的你……不一样的事情。”

  “你是西河会馆的教父,你是这座城市最有权力的人之一,你是一生从来没有输过的豪哥,如果你愿意,你总是能找到方法,去真正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的,不是么。你知道你在做恶事。如果你不知道,那么我告诉你,这是不对的。那么,请面对它。像个真正的男人。”

  “去真正的忏悔。”顾为经的声音响在上午的阳光里,也带着阳光般的味道。

  陈生林又沉默了。

  “那我问你,小顾先生,如果我真的这么做了……那么,我……”

  中年人顿了顿,侧过了脸。

  “在生命的最后,我能得到真正的救赎么?”

  “如果这个问题你是问我的,那么很遗憾,我觉得不可以。”顾为经的语气并没有因为陈生林的凝视而有丝毫的动摇。

  “我说了,我不相信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也不相信随便在教堂里找个牧师,找间忏悔室说上两句话,让神父把手放在你的额头上,说句孩子,我宽恕你。就能洗清一个人身上的所有罪恶。就能把一个人从罪人变成义人。”

  顾为经把手放在陈生林的额上。

  “先生,命运是不会售卖赎罪券的。就算真的有神明存在,祂们的救赎也不会如此的廉价。”

  “放下屠刀,立地成了佛。你是成了佛,你去了西方极乐净土,可那些被你的屠刀杀死的人,又怎么办呢?但我同样相信,命运应该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无论他是不是恶人,他是不是罪大恶极。忏悔,总是有意义的。”

  “它不会让你死后得到救赎,但它……或许能让你在生命的最后……去得到一丝的平静与安宁。”

  顾为经的话语落下。

  又是漫长的几乎长达一个世纪的安静。

  陈生林的目光牢牢的,死死的盯着顾为经,像是要在年轻人的身上,找到任何一丝的谎言与欺骗。

  中间有几个瞬间。

  蔻蔻真的确定,陈生林要杀了他,真的要杀了他们。

  但是最终。

  陈生林目光里的火焰还是暗淡了下去。

  他转头看向蔻蔻,忽然开口。

  “我确实喜欢你,给我你父亲的电话,我要送他一份礼物。”他似是在忏悔,又似在命令。

  又似在用命令的语气忏悔。

  顾为经把手搭在陈生林的额头上。

  “我宽恕你,陈先生。”

  “但我……只能代表我自己。”他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男人。

  ——

  「2023年7月10日,上午11:00整。」

  海关闸口以外。

  顾为经坐在登机口旁边的候机座椅上,怀里抱着一只胖胖的狸花猫,抬头望着候机室大厅上的电视屏幕。

  此时。

  已经距离他和蔻蔻走出西河会馆整整十天了。

  也已经离那张机票上接他去新加坡参加画展的波音737客机,起飞的时间,过去整整十天了。

  很遗憾。

  人生的第一次画展,他迟到了,错过了画展的开幕式。

  他实在没能按时的赶上那趟班机,因为这几天以来,发生的事情也实在是太多太杂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看上去这几天人家也没短你吃的嘛,吃的油光水滑的!我可给你带了吃的呢!这玩意不方便入境过海关,你大可以敞开肚皮吃。”

  顾为经撕开手里的猫条包装,去喂膝盖上胖乎乎的阿旺大王。

  阿旺似乎非常不满,铲屎官小顾子偷偷把他送走,不把自己带在身边随身伺候的行为。

  猫猫超牛气的拽拽的转过头去,不去搭理他。

  不过。

  趁小顾子不注意,它又转过脸来贼兮兮的狠狠的咬了一口他手里的猫条。

  一幅“崽,吃了你的可不代表原谅你,抓紧大力伺候!”的神情。

  顾为经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时间,此刻,候机厅屏幕上正在插播着电视台特别制作的专题新闻。

  “……本地著名犯罪集团首领陈生林的落网,造成的影响仍然在继续,‘这是对本世纪以来在东南亚的洗钱行动,最为沉重的打击之一’,国民英雄丹敏明总警督,对着记者如此说道。一直以来陈生林都是本地政府的心腹之患,但在国际上……就在五日前,陈生林在丹警督的陪同下,向联合国毒品与犯罪问题项目下辖的全球反洗钱办公室,中老缅泰联合打击犯罪问题调查组,以及仰光政府同时宣布投诚,这……本台记者将为您在现场发来报道……”

  摄影机的镜头从西河会馆的现场扫过。

  琳琅满目的豪车。

  湖泊前停着的直升飞机。

  恢弘而又壮丽的庄园,还有那张毕加索的《女人的半身像》的名画。

  记者正站在这张画的画框前,向着观众口沫横飞的介绍着这张已经失窃了接近三十年的名画,再一次的重新出现在人间,目前的估价超过了3000万欧元。

  引起了机场候机厅里的众人一阵又一阵的惊叹。

  「人有众过。而不自悔。顿息其心。罪来赴身。如水归海。渐成深广。」

  记者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介绍着这是陈生林在人生中最后一次走出这间书房前,用缅语写下的感触。

  陈生林竟然还在那张毕加索价值几千万欧元的名画上,用马克笔在留白处用英语写下了短短的一行文字。

  「人真的能蔑视命运么?去做人间的普罗米修斯。你会看着我的,对么?G先生。」

  “据报道,陈生林在投诚时,仅仅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他愿意提供资金账户,做为交换,这幅画要移交给博物馆,同时,画上面的文字不得以任何技术手段进行涂抹或遮盖。”

  顾为经听见机场候机厅里,那些正不由自主的抬着头,望着屏幕看的旅客们的议论之声。

  人们都在纷纷猜测着这句话的真实含义,猜测着这个G先生代表着什么。

  就像是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对着字条,猜测着黑胡子船长所留下的宝藏。

  也仿佛是一代又一代的研究者,对着《油画》杂志的尾页,研究着那位K女士的身分。

  “这是正义的胜利!在调查期间,我们遇到了诸多困难,但是现在我们目前已经至少掌握了10亿美元以上的……”

  屏幕上又闪过蔻蔻小姐的父亲那张油光光的脸。

  顾为经甚至在镜头里,看到了那一扫而过的,宝光璀璨的黄金四面佛。

  他笑了笑,轻轻挠了挠阿旺大王的脑袋。

  这个世界上大概真的不存在佛陀。

  但或许“佛陀”又在凝视着每个人。

  它不关于宗教。

  只关于善恶。

  只关于勇气。

  也许换成世界上的另外一种其他情况,也许如果陈生林不是已经是垂死的残年,也许如果豪哥还有二十年的寿命好活,也许……种种种种。

  那么。

  他大概都不会做出如今的选择。

  但在世界的这一刻,在这一朵昙花绽放的一瞬间,顾为经和蔻蔻小姐面对死亡时的尊严、勇气和从容,摧毁碾碎了豪哥面对死亡时,那颗被空虚、孔洞和不安啮咬的千疮百孔的脆弱的心。

  这是善与恶的较量。

  这是勇气与怯弱的较量。

  这是心与心的较量。

  也许正义不是一定总能战胜邪恶,也许正义会到来的很晚。

  但在人世间的喧嚣中,邪恶必将被疾风与冷雨所折磨,所侵蚀。而正义也必将在温暖的春风中,得到归宿与永生。

  ——

  “恭喜您当上了总警督,这下要彻底飞黄腾达了,看看,那些排着队想向你采访的记者,就清楚了……”

  西河会馆的门口。

  此刻已经被拉上了警界线,各种调查办公室的人在进进出出。

  阿莱大叔看着刚刚接受完电视台的专访,一边吸着烟,一边不停的擦着汗的丹敏明,一边笑呵呵的说道。

  “飞黄腾达?唉,不想那些了。”

  丹警督想着这段时间的经历,苦笑了一下。

  “莫名奇妙的就被解职,发配当了交警,又莫名奇妙的就成了国民英雄,嘿,就像梦一样。”

  他给阿莱大叔递了一支烟。

  “说白了,这事儿,真tmd的讽刺。”丹警督用缅语说了一句粗话。

  “这时局,我是真的搞不懂了。我想做点好事,结果弄得个这样的下场,我都彻底放弃了,结果……我都不知道该骂这世道,还是该夸。”

  “我家闺女说,我只是一个庸庸碌碌的,被命运裹挟的普通人,稍微有点好运气,就得意忘形,稍微遇上了挫折,就灰心丧气。我这样的人是不适合当高官的,迷茫又无助,害人又害己。”

  “我闺女说的对,我得老实的听自家闺女的话。”

  丹警督重重的吸了一大口的烟。

  “我准备趁着这个热乎劲儿,去让自己谋求一个联合国或者跨国联合打击办公室的职位,清闲些的那种。”男人说出了自己的盘算。

  “这样啊,这样也好,离开了漩涡的中心,至少稳当。”阿莱大叔不知是不是心有所感,也笑着点点头。

  “您呢?”

  丹警官向着身前肤色黝黑的中年男人一眼,“我知道您的事情,中校先生,有没有要重新出山的念头?别的不敢说,让您恢复原本的军职,现在的我……应该能活动一下做到。想不想来为我做事?把您曾经失去的,都拿回来。”

  他在心里撇撇嘴。

  有人挖了他女儿。

  他也得挖点东西。

  “重新出山?不,我早就重新出山了,我现在有工作的,私人助理,工作任务很多的。”阿莱大叔笑吟吟的回答。

  “蔻蔻小姐呢?”跛脚的男人转过了这个话题。

  “今天早晨送顾先生去机场的时候,好像没有看到她啊。”

  “蔻蔻?”

  丹敏明笑了一下,又摇摇头,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

  “家里谁能管的住她啊。”

  这位父亲无奈的叹气到。

  ——

  仰光国际机场。

  「LadiesandGentlemen,mayIhaveyourattentionplease:Check-inforflightSQ761toSingaporewillbeclosedat11:25.Passengerswhohavenotbeencheckedinforthisflight,pleasegotocounterNo.09immediately……」

  顾为经听着广播里传来的提示音。

  登机通道已经开放了有一小会儿了,乘机手续都快要停止办理了,但他还没有见到女孩的身影。

  他掏出手机,想给蔻蔻打个电话,发现对方的手机关机了。

  发消息。

  也没有回应。

  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十天前是蔻蔻给顾为经发消息,顾为经手机关机了不搭理,现在事情则全然反了过来。

  “奇怪,蔻蔻小姐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年轻人摇了摇头。

  “顾为经先生……是您么?”耳边传来说话的声音。

  顾为经侧过头一看,发现是机场的警察,他一手拿着顾为经的照片,一手拿着一个小包裹。

  “是豪哥的事情么?”

  顾为经心中一惊。

  “豪哥?”

  年轻警察也是一愣,看了旁边电视机的屏幕,然后摇了摇头。“啊,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顾为经一笑。

  没有解释。

  警察也没有多问,只是把手里的包裹递了过去。“这是丹警督的小姐特地吩咐,让我赶在你登机前交给你的。”

  顾为经接过了包裹。

  他不知道蔻蔻是怎么吩咐的,理论上过了海关他都已经出境了,竟然还能追过来送上一个包裹。

  但……谁让蔻蔻的爸爸现在是新闻上的红人儿了呢?

  蔻蔻小姐乐意!

  顾为经看着包裹上的文字。

  “咯,小顾同学,去登机吧,上了飞机后才可以打开,乖。”

  蔻蔻在上面用马克笔龙飞凤舞的写道。

  顾为经心中隐隐有一种不太确定的猜测,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抱着阿旺,向着一边的登机通道走去。

  ……

  十八岁的顾为经坐在了波音737客机的座位上,公务舱的座位虽然不如头等舱那样奢侈到可以随便的躺下,但也舒适而宽敞。

  阿旺蹲在他身边的座位上,探着个头,那本来应该是蔻蔻小姐的位置。

  因为没有人的缘故。

  所以空乘允许了阿旺大王占用了那个坐位。

  顾为经撕开包裹的外包装,露出了里面一个很有少女感的粉红色《孤独摇滚》封皮的笔记本。

  这是那种附带日期,用来记录每月每旬重要行程安排的工作笔记本。

  顾为经翻开了本子的第一页。

  笔记本的扉页上,只有一行写的大大的数字。

  「+003305372891XX」

  这是一个十四位的手机号,不算前方的长途区号,则是十位,最后两位则被空了出来,像是留白用来填空。

  顾为经有点不解。

  他把本子翻到第二页。

  顾为经发现,这个笔记本前面的页都被裁掉了,日程日历是从2023年七月上半月开始的。

  而在日历下的页面上,则写着这样的一行话。

  『顾为经,我爱你,但你感激我。』

  『我觉得你还没有想好自己的内心,我觉得……你还没有足够的爱我,你还在犹豫,你还在疑惑。』

  『啰啰啰,这样不好,我的爱可没有那么容易就得到。』

  『所以,小顾同学,我决定——我要把你甩了!』

  『我删掉了以前的所有联系方式,换了手机号,这个本子扉页上的,就是我的新手机号码。总共十四位,但我只会告诉你十二位,剩下的100种组合的可能……我要你自己去猜。』

  『我要你每一旬,都认真想一个去喜欢我的理由,写在这个笔记本上。我要你去想到100个爱我的原因,写在这个本子上。』

  『小顾同学,我在等待着手机铃声再次响起的那一天。』

  『——蔻蔻。』

  『另:侦探猫的事情,是我自己猜出来的,这是独属于我的秘密,我和你的秘密。你不许告诉酒井小姐……小顾同学,你谁都不许告诉,这是我的侦探猫。』

  ……

  巴黎。

  夏尔·戴高乐国际机场。

  “Feverdreamhighinthequietofthenight,YouKnowthatIcaughtit……”

  “悄无声息的夜,模糊不清的梦。”

  “你知道我从茫然和无助中捕获到了自己的心意,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

  一个头发被利落的梳在脑后的小姑娘拖着大大的行李箱,出现在机场外的街头,挥手拦停了一辆出租车。

  她鼻梁上架着大大的蛤蟆镜,耳朵里戴着耳机,嘴里哼哼着泰勒·斯威夫特的歌《Cruelsummer》

  她的旅行箱里放着法国巴黎国立音乐舞蹈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她是蔻蔻。

  是的,她拒绝掉了汉堡美院的Offer。

  蔻蔻小姐永远是一个骄傲的人。

  如果付出不能得到对等的喜欢,那么她就把爱藏在心里,自己留着看。

  如果明天就要世界末日,如果世界上没有选择,如果顾为经正站在泥泞里,那么蔻蔻小姐会眼皮都不眨一下的和你站在一起,陪你走到最后。

  但如果天高海阔,原野葱葱。

  那么小女侠会挥挥衣袖,骑着小鹿转身离开,只留给你一个背影,让你自己去追。

  她知道她对画画不是很有天赋。

  所以。

  她拒绝了汉堡美院的Offer,她要做更好的,更漂亮的,更瑰丽的自己。

  她知道自己不是谁的替代品。她并不要低酒井胜子一等。

  她才懒得去做什么乘虚而入的事情。

  所以。

  顾为经与酒井胜子分手了,蔻蔻则挥挥衣袖甩了顾为经。

  她等待着顾为经找到一百个喜欢她的理由。

  蔻蔻小姐就是这么骄傲。

  蔻蔻小姐就是这么的酷。

  她总是能干干净净,利利落落的安排好别人的道路,无论是她父亲的,还是她爱人的。

  不容任何人说NO。

  某种奇怪的意义上。

  陈生林确实说的也没错。

  蔻蔻,像他。

  ——

  飞机广播中播放着机长室里传来的语音。

  空姐再一次提醒乘客系好安全带,他们马上就要滑行起飞了。

  顾为经仿佛在那起飞广播背景的音乐声中,听到了蔻蔻小姐哼哼歌的声音,那带着强烈摇滚气质的流行旋律,一如往日的使他难以自己。

  不。

  比往日还要强烈的摇撼他的身心。

  为了让自己的内心安宁一些,他双手抱住身体,把胸前的那本笔记本放在心口。

  新加坡的空姐注意到了这一幕,用英语问顾为经是不是不太舒服。

  顾为经笑着摇摇头。

  他把目光望向窗外,穿着地勤制服的工人,候机楼上扁平扁平的旗帜,以及远方大楼屋顶仰光国际机场的英文字母。

  这个仰光的夏天,天上下了无数场雨,但是在今天,在他即将离开的时候,却艳阳高照。

  一切的一切,都阳光明媚的像是塞纳河畔明亮风格的印象派画作的背景一般。

  终于要去往新加坡了。

  他心想。

  机翼下方的引擎发出强烈的啸声,飞机沿着跑道快速滑行,然后腾空而起。

  飞机刚一离地。

  顾为经就抬头望着窗户外。

  他看着远方的海天交界,看着身后的仰光城,这座堕落珍珠般的城市,看着远方的原始丛林。

  顾为经知道,他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就像是摆放在水晶球里的人生。

  他在菲茨上学,在国际学校里上课,财富封印了人间的苦难,他其实没有经历过这里街头巷尾,真正芸芸众生的艰辛。

  他在西河会馆里做客,豪哥用黄金做成的笼子装住他,对方虚伪的善意也阻隔过滤了真正的黑暗。

  在这个国家很多的地方,在那片原始丛林的深处。

  无法停歇的战争,混乱的秩序,那些诈骗行为,那毒品的泛滥……无数比他经历的要恶的恶的多的事情,正在发生。

  无数人正在流离失所,无数人枪炮射击中正在死去。

  顾为经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勇士。

  真正的勇士应该留下来,像人类历史上那些最坚强、最伟大的人一样,为人类的解放,人类的福祉,为这样的事业而奋斗终生。

  他只是个画家。

  他只能画好手中的画。

  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好么?还是更坏的?有更多的幸福还是更多的苦难?

  人们会继续仇恨彼此,伤害彼此么?

  还是在受苦、哭泣、行乐与欢喜之后,在最终的最终,最后的最后,某种崇高的理想光辉将会照亮一切,解放一切?

  如那普罗米修斯手中的火?

  太阳终将会升起么?

  顾为经不知道。

  他只是希望……这个世界会因为他,而变得更好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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