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撤离前奏

  『时间:2023.6.25日清晨』

  『距离去往新加坡的航班起飞时间剩余:+136小时5分17秒』

  ——

  顾为经是在雨声中醒来的。

  窗外正淅淅沥沥的下着雨。

  不大。

  院子里的叶片在雨水中簌簌的响,水珠从窗外的檐角一滴滴的滴落,在长着青苔的窗台上,溅成千万片更小的水滴,最后汇成浅浅的水汪。

  床头悬挂着平安结在纱窗缝隙间吹进的微风中轻轻的旋转,好似火红的风铃。

  从小到大,这一幕无数次的出现在顾为经的身边。

  摇曳的树叶,滴落的雨滴,旋转的平安结……顾为经在这间卧室中长大,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他无数次的这样躺在床上,风声和雨声从窗外灌入,将自己淹没。

  当年的他只会觉得吵,只觉得这样的声音,一年四季,无休无止,没个尽头。

  如今终于要离开了。

  顾为经才意识到了,这样的声音,已经成为了浸润着他的生活的一部分。

  即使是闭着眼睛。

  他也能在脑海中清晰的想象着这样的一幕。

  不必特意思考,便历历在目。

  顾为经从床上坐起身,侧过身看向窗外,正看见树影摇曳间,一滴滴落的雨滴在窗台上倒映着微白天光的小水泊上砸的粉碎。

  和脑海中的想象唯一不同的就是,窗户边已经没有了悬挂着的绳结。

  他这才想起。

  马上就要离开仰光了。

  他要去新加坡参加画展,爷爷也要去英国的马仕画廊的分部当一名“大画家”。

  家里正在大搬家,平安结已经被他取了下来,和很多不会被携带走的陈设与摆件一起,打包装箱,被婶婶收进了后院的储藏室里。

  他从床上起身,喝了一口水,低头简单的收拾着床铺。

  水杯碰到了书桌上的鼠标。

  电脑屏幕自动亮起,屏保界面的小组件栏里显示着近期的出行提醒——

  「singaporeairlinessq761,b38m,2023年7月1日22:00」

  「距离您的出行还剩下天时间。」

  「天气预报当日,可能会出现交通不畅,航班延误的情况,请您出现时提前进行规划,并记得携带好雨具。」

  顾为经叠好毛巾被。

  出神的看着窗外。

  今天他醒的格外的早,窗外的天空还是蓝焉焉的,没有完全的亮透。

  连阿旺大王都没有到它早晨的巡街进膳的时间,在旁边的垫子上四仰八叉的睡的香甜。

  人这样的东西,有些时候真是一种很矛盾的生物。

  当某些东西你觉得习以为常的时候,经常觉得它充满着让人无法忍受的压抑与烦闷,想方设法的希望逃离。

  但当你真正要离开远行的那一刻。

  反而会挂念起它的好来。

  仰光是一个挣扎在问题中的城市,它带着一种远离世界中心的破败感。

  战乱、动荡、难民……还受到各种卫生疾病的困扰。

  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让学校里的同学们迫不及待的想要远行,去往更加繁华的地方。

  对世界上的很多人来说,这里有千种不好,万种不好。

  至少在这一刻。

  在此时此刻有无数惨剧正在发生的同时,窗外的风景却漂亮的像是一幅安宁的,岁月静好的油画。

  美轮美奂。

  这种的风景甚至带着一种“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荒谬感。

  如果生活在纽约这样的摩登城市。

  你会天然觉得人类征服了土地与自然,大刀阔斧的都市改造留下了某种带有永恒性质的纹路,让城市沿着人类的意志的发展延伸,就像是画家手中无限延长的素描线条。

  而生活在有些城市。

  你会觉得人类其实无所谓存在与否,自然才是一切的主人。

  旧时代的殖民、仇恨与杀戮、混乱、欺诈。

  所有丑恶,当然……也必然伴随着丑恶所反衬出的所有人性的灿烂光辉在相互闪烁。

  而自然却不为所动。

  它依旧是那么的美,那么的安宁,那么的不动如山。

  雨水从窗户间滑落,就像水彩颜料在纸面上流动。

  颜料永远只会沿着纸张的斜面所扩散,屈服于其中的纤维纹理,就似水滴永远会屈服于地心引力,自上而下的滴落。

  它会让个人的英雄主义在某种宏大的对比面前,变得渺小与无力。

  仰光便是这样的城市。

  无论谁在什么地方长大,每个人的童年或多或少的会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

  顾为经不知道自己那位久未谋面,在法国里昂当一名银行职员的父亲。

  当对方在新的国家,新的城市,新的家庭,开启了一段崭新生活的很久很久以后。

  他会不会在某个下雨的清晨忽然惊醒。

  听着窗外的雨声。

  仿佛回到了儿时躺在这间卧室的床上,身边窗上的挂着的平安结旋转摇曳。

  ……

  顾为经把桌子上的笔记本关机和电子书以及抽屉里放着的有他的姓名和大头照的新加坡双年展vip嘉宾挂牌,全都打包到双肩背书包中,扔在角落处的30寸大行李箱上面,准备到时候一拿就走,随身带上飞机。

  阿旺睡眼惺忪的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见小顾子没有手里拿着食物,给它加餐的意思,又遗憾的倒了回去,继续在垫子上躺平。

  “嗯,在飞机上你也有票,不过要乖哦,否则就只能被关进到笼子里去。”

  顾为经抬起眼皮打量了阿旺一眼,盘算着阿旺能不能在飞机座位边乖乖的呆着,随手整理着昨天专门去卫生局开具的《动物检疫合格证明》、《狂犬病疫苗注射证明》以及新航的《客舱运输宠物协议书》。

  以前新加坡航空是少有的宠物进客舱,跟随主人身边一起飞行的航司。

  因为管理上的困难和乘客投诉。

  今年四月一号,航司修改了条例,取消掉了该政策。

  理论上除非通过一系列繁杂的手序申请,携带宠物出行时,必须单独办理有氧货舱的托运,不再提供售卖“宠物票”的服务。

  不过。

  新加坡是个很小的国家,也是那种,好的方面讲,很高效,不好的方面讲,非常资本主义式的国家。

  就……社会内在的等级其实挺森严的。

  就拿移民来说。

  菲律宾、大马、东夏、印度甚至包括缅甸,都为狮城输入了大量的劳工群体,总量在70万120万人之间,几乎快占到了新加坡总人口的六分之一。

  街坊里有邻居家的子侄,常年在新加坡当佣人的。

  顾为经听说过一些情况。

  底层的劳工阶级其实都挺苦的。

  他们干最苦、最累、最危险、本地人没人愿意干的低端工作,拿非常非常少的钱,所有的社会福利、教育、医疗都和你没有半毛钱关系。

  理论上新加坡会提供给底层劳工入籍移民的机会,但这种事情就像用绳子挂在你面前的大饼,似乎有那么一扇大门,但你永远也够不到。

  无论你是不是为这座城市奉献了半辈子,住在几平米的小阁间甚至阳台里,给本地人接送孩子,做饭,洗衣服当了二十年的菲佣。

  人家肯定还是不要你的。

  狮城只要你提供的廉价劳动力,不要你的人,等你病了、老了、干不动了,就赶紧麻溜的滚回国去。

  互联网程序员、工程师、律师、医生、商务代表……如果你是这样的职场白领,技术人员或者跨国公司的雇员。

  那么新加坡在你眼中的样子,其实就是那种标准的小型发达国家的样子。

  和日本、韩国,以及一些欧洲国家,没有任何特别大的差别。

  不热情,却也不过分冷漠。

  虽然新加坡几乎不公布移民申请的审查细则,算是个半黑箱的状态,但基本上在本地工作个三年到五年,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的话,跑到移民局去提交个申请,永居什么的,办下来也不会特别困难。

  而如果谁是那种真正的上流阶级,是能带来大量财富的名人、富豪、工厂主、顶级技术人员什么的。

  比如你的个人资产超过了3亿新元,是上市公司排名第一的大股东,拿着企业家专属特殊签证入境。

  那么新加坡就是世界上最和蔼的城市之一。

  也许你只是跑来旅个游,开个会,随便转一转,你就能接到狮城政府打来的拜访电话,向你热情洋溢的介绍新加坡的风土人情,城市面貌,并向您询问对这里的印象怎么样,在新加坡停留期间有没有任何不愉快的地方,有没有办事上的困难,有没有什么需求他们能够帮到您。

  一切问题,都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向您对接。

  从利益角度来出发,狮城政府的做法大概无可厚非,就只是……真的蛮现实。

  顾为经如今离真正的“上流阶级”这个概念,差的肯定还远。

  但做为本届狮城双年展的参展艺术家,算是新加坡政府官方邀请的客人,所以也沾光享受到了小半个上流阶级的待遇。

  他在社交软件上和那位策展助理小姐了解兑换机票事宜的时候,随口提了一句宠物托运的事情。

  竟然就直接收到了一张新加坡航空的工作人员传过来的《客舱运输宠物协议书》,将阿旺大王的身份给直接定义成了“艺术家所必须随身携带的情感支持性陪伴宠物”,享有和特种工作犬完全一样待遇。

  可以随行陪伴着登上飞机。

  对顾为经唯一的要求就是,在飞行期间,关照好阿旺,保持宠物不会因为应激反应,而影响到正常的飞行秩序。

  否则。

  就要被关到客舱里的航空笼中。

  阿旺是一只很能闹腾的猫。

  好在只要有吃的,能淦饭,还是愿意给顾为经一点面子的。

  仰光飞到樟宜国际机场只要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

  问题应该不大。

  顾为经将所有去新加坡参加画展所需要的签证、文件,个人资料卡全部都收好后,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翻了一下信息。

  消息栏里,只有几条昨天半夜同学群里的闲聊信息。

  多是一些在讨论学校撤校的事宜的。

  顾为经摇摇头。

  人的一生就是会在很多事情面前无能为力的,个人的命运起伏会被更大的时代变化所吞没击败。

  算上他,算上胜子,菲茨的缅甸校区创造了近几年以来,最为优秀的招生成绩。

  但有些东西。

  从来都不是一份成绩单就能改变的。

  也不是顾为经画画,画的好坏所能改变的。

  日式的学院漫、社团漫里,少年们只要踢好了球,吹好了低音号,在九局下半打出了一记全垒打,赢得了全国竞赛的大赏。

  他们就能拯救濒临破产的社团,振兴即将关闭的学校,甚至只要捧起奖杯,便能赢得整个世界。

  现实从来都不是如此。

  甚至国际学校也完全不需要顾为经的拯救。

  既不必要,也没意义。

  甚至不值得。

  这里本来就是用财富围成的小天地,和四周普通人们的生活如隔云泥。

  就算这不是傲慢的,但至少一定是格格不入。

  如果一个城市中有什么东西是生活所必不可少的,那么国际学校一定不是其中之一。如果一个城市中有那些孩子们是最需要帮助,最值得同情的,也是好运孤儿院的孩子,而非公主和少爷们。

  资本永远是逐利的。

  当没有利益可图的时候,它当然便会抽身离开。有钱人也会自谋出路。

  如此而已。

  顾为经甚至都不觉得感伤。

  过往的学校生活中,他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

  有永远在对你笑,不管成绩好,成绩差,都告诉你“很棒!”但骨子里却带着那种白人特有式的优渥和傲慢的老师。

  也有瓦特尔这样看上去严厉,却下课后把他叫过去,私下给他加以教导和鼓励的素描教授。

  有苗昂温。

  也有蔻蔻和莫娜。

  有面对质疑时落井下石的同学,也有愿意为他鼓掌,为他欢呼的同学。

  人的生活从来都不是一所学校所能定义的,而是由身边围绕着你的人来定义的。

  有对他好的人,有对他坏的人,也有更多对他不好不坏,莫不相干,在毕业之后,便永不相见的人。

  在十八岁的最后一周。

  即将离开仰光前的最后一周。

  顾为经回顾过去的生活,对于那些对他坏的人,他并不激愤与怨恨。

  对于那些愿意对他的好的人,他心怀感恩。

  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

  他退出同学群,像酒井胜子发了一条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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