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幕上的是一张印象派的油画。
相比现当代美术展上的常见主流画法,印象派这样的画法有些古老了。
唐克斯见到的并不算多。
过去十年间,各种现代艺术流派在艺术市场上百花齐放。
有潜力的新兴创作方式很多,老牌的画法也依然强势,大家撕杀的很激烈,还看不太出有哪种画法或者某个艺术团体,将会有一统江山的趋势。
2010年以前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声名最盛最为火热的艺术流派肯定是YBA。也就是以赫斯特领衔的YoungBritishArtists运动,这些英国画家组成的小团体,一度成为了世界先锋艺术的象征。
九十年代到上世纪六十年代,艺术界的当红炸子鸡则是波普艺术。
至今刨除国画,身价最高的十位在世的艺术家,仍然得有六七位是搞波普艺术出身。
波普艺术再往前,便是属于毕加索一个人的时代,他一个人即代表了一个画派,虽然和毕加索同期存在有类似杜尚这样也堪称现代艺术奠基人之一的人物。但总的来说,整个一战结束到二战结束的前后小四十年的时间里,毕加索依然以一己之力重新定义了美术界的格局。巅峰时期,世界最贵的十张作品里,毕加索一人就能占据其间的六、七张。
而毕加索再往前——
漫长的十九世纪的最后余波,代表了老欧洲美好年代的落日黄昏,十九世纪的结尾二十年和二十世纪的最初二十年,那才是印象派在艺术界所向披靡,一统江山的年代。
换句话说。
对于新一代的艺术从业者来说,印象派大行其道,成为沙龙画展上炙手可热随处可见的画法,已经是他们爷爷的爷爷辈的事情了。
幸运的是。
真正美的隽永悠长的东西,总是能经受得住时光的考验。
一场经典的美术展是如此,一种经典的美术画法也是如此。
印象派在今天已经老了,却不显得古旧。
尽管距离时髦的印象派作品只要一出现,评委们就会自动把奖投给它的1910年,已经过了一百多年的时光。
如今观众在博物馆和拍卖会上见到印象派绘画作品的机会,远多过于在双年展上。
但在唐克斯的心中,它依然能算的上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画法之一,有着自己非常稳定的受众和收藏家群体。
唐克斯在大学美院里读的策展方向的研究专业,而非绘画系。
他本人在闲暇的时候,到也曾尝试着画过一两张风景画,都是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作品。
要是那些画出现在此他的双年展上,以资深策展人的视角来看,唐克斯得用口水把它们活活喷到褪色,羞愧的在地板上融化成一团才行……准确的说,更大的可能,是喷到懒得喷,直接扔在垃圾筒里了事。
但只要唐克斯有闲心提起笔,无一例外。
所画的便都是印象派。
印象派是世界上最与众不同的画法。
它有一种天然的吸引人的美丽,无论是普通观众、专业评委还是艺术策展人,都能被它一视同仁所捕获,就像地球吸引着月球。
在唐克斯的观念中,在西方的绘画体系中,绝少有一种画法,能够像是印象派一般,把“技法”和“概念”这两种元素平衡的恰到好处。
古典绘画重技法。
它们的“悦目”属性很浓。
古典绘画讲究线条、色彩、结构。讲究光影、空间、明度,讲究笔触的精确和色彩过度的衔接……
每一位古典主义的画家都是一位手拿剪刀的圆艺师。
画布就是他们的果园。
他们一生的任务就是用手里的技法把这一方园子布置的漂亮些。
大家比谁插花的水平更高,比谁树枝修剪的更立体些,更有层次感。
长此以往。
古典绘画难免就变成了为上层大贵族们服务的玩物。
没必要避讳,油画家里当然不缺乏拥有同情心、慈悲心,愿意站在底层人民的角度,为社会为劳苦大众发声的可敬人物。
但实际上,整个封建时代的古典油画体系,包括舞蹈、歌剧……贵族底色都是很浓的。
“资助人——艺术家”,“客户——卖家”,这种甲方爸爸和乙方儿子式的供需关系几乎注定了古典艺术的生态环境。
贵族、教会和富商构成了画家们的全部客户群体,所以画家们也只为这些人服务。
他们一辈子都呆在贵族的“园子”里,为他们布置着花园。
用比较时髦的话来说。
大家都是被“包养”的,就别去谈人格独立性了。
画家还好一点,像是十八、十九世纪巴黎歌剧院的女演员,跳芭蕾的女郎,那基本上都是真正意义上要兼职当赞助人的享乐工具的。
旧社会把人变成鬼,从来都不只是一句空话而已。
就算艺术家看上去收入颇丰,甚至过的还蛮风光的。
然而说白了,就算不像是鬼,他们依然只是上层社会的消遣玩具。
老伊莲娜伯爵号称是艺术家的赞助人、伯乐和保护者,爱艺术爱的飞起,天天邀请画家们来庄园参加自己的沙龙,开开Party,一举起酒杯就吹牛逼说我虽然是伯爵,可大家都是我的知心朋友,我们是平等的。
结果忽然一听说自家闺女来信要跑去当个全职画家了,第一反应是气的差点抽过去,让管家带着贴身男仆连夜包火车冲去巴黎,把她抓回来。
就是这个原因。
玩玩可以,下海免谈。
贵族们在酒宴上赏析那些名画上笔墨间令人惊叹的细节,和比较谁衣领上挂着的怀表工艺更复杂,走时更精确,谁笼子里养的金丝雀皮毛与颜色更加漂亮。
骨子里是一样一样的。
而现代艺术重“概念”。
大家终于砸破了这一方小园林的外墙,开始拥有了更宏大,更包容的艺术视角。却又开始一味的将审美的门槛拔高,说是用画去反应时代,去创造能引起大众广泛思考的作品,却开始搞一些普通人根本无法理解的高概念美术。
甚至有些投机的画家完全抛弃掉了对于技法的练习,试图用没有重量的笔触画出重有千斤的概念。
最终创作出来的东西,既不着天,也不挨着地,只剩下了天地间,一团虚泡泡的呓语般的流云。
不够凝实的云,是无法化作响彻人心的惊雷的。
就算这团流云中偶尔真的蕴含着足以点燃天空的闪电,却也因为载体太过虚幻也太过缥缈,卡在概念和实体之间的夹缝处,死命挣扎而不能脱困。
印象派做为古典艺术和现代艺术之间,处于承上启下地位的画法,
它恰好将两种元素平衡的恰到好处。
如果有一架能够担起整个西方艺术史重量的天平的话,那么印象派就是天平杠杆中心的那个支点。
唐克斯每当提起笔,想要画些东西做为消遣的时候。
印象派既能将他从马尔克、康定斯基、构成主义、等等概念艺术的概念轰炸中救出来,喘得一口气,又不至于瑟缩进单纯为了作画而作画的陈旧框架之中。
从地上升到天上。
又从天上降回地上。
在现代艺术和古典艺术的斗争之中,印象派让他仿佛从狭小的果园之中飞出,穿过了一层层云遮雾绕的呛人烟雾。
在经历人工景致的单调枯燥,又经历了悬浮、失重,刺耳的咆哮,歇斯底里的嘶吼,炫彩狂乱的电离光泽……再经受了每一个神经细胞都熊熊燃烧般的天旋地转之后,忽然随意的一抬头,看到一滴露水从一根远方不知姓名的野花花瓣间滑落。
目光穿过露水,正看见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漫天霞光。
这便是印象派。
唐克斯很早就明白。
他这一生不可能成为一名真正优秀的印象派画家。
印象派所必须的景物感性的抽象捕捉能力和杰出的绘画技巧中,他缺乏后者。
唐克斯能看见露水穿过阳光,却无法真正的在指尖“捉住”光。
所以。
他的创作永远都只能停留在聊以自慰的程度。
这一点倒和安娜有些神似。
行业内不缺乏因为无法当个好的画家,而选择成为策展人或者评论家的人,反过来也一样。
但唐克斯相信。
印象派的绘画方式,搭配上真正有灵性的画家,便总会产生出如在露水中跳跃的阳光般,温暖而灵动的画。
就比如这一幅《为猫读诗的女孩》。
它不是参展作品中最有想法、最有艺术创造力的那张。
在留下的这些海选作品中,它的技法只能算是合格,肯定也算不上最优秀的那一档。
它却是为数不多,让唐克斯无论什么时候,用眼角的余光扫到屏幕,若是投影仪上正在显示的是这张画,那么就会不禁愿意侧头多停留几秒钟的作品。
他总是能感受到这幅作品上传来的绵绵的热意。
暖春的阳光般的热意。
不明媚,不夺目,不刺眼。
清新自然。
当然了。
这张画的画法本身也很有特色,甚至可以说是很大胆。
这种电子屏幕上看画,看不到百分百的真切。
唐克斯注意到了这幅画的颜色对比很强烈,冷暖色调在景物的光面和暗面之间频繁的过渡,红绿的补色也用的很多。
这种表面有一层磨砂一般的光线漫反射的质感……可能还加了一点点的蜜蜡。
而色彩边缘过度的处理,不像是用画笔画出来的笔触,是用手指粘着颜料抹出来的么?
甚至。
唐克斯还发现作品白色花树上的那些花瓣,有些能够看出蕴藏着油画刀的纹理。
绘画中会用到油画刀算不上什么特色。
橡皮擦嘛。多多少少大家都会用,把油画刀的纹理融入到作品之中也不出奇。
但这个用刀的技术有点好哦!
画面上那些画刀塑造的造型本身不算多么复杂。
难就难在,唐克斯几乎没有看到任何一丝不受控制的颤抖或者刀身挤压颜料出现的不流畅的棱线。
一两处没什么的。
整幅画从头看到尾,竟然连一处都没有看见。
这种细节控制,未免太好了一些。
唐克斯猜测。
光是练这种油画刀零失误的刀痕处理,这张画就应该画了至少不下二十张……嗯,二十五张吧。
“今年海选组确实有不少‘黑马’级的作品,这张画便是其中之一。”
唐克斯点点头。
要他来判断,这幅《为猫读诗的女孩》甚至是有获奖的潜力的。
它技法与概念都不算是最好的,但是整体的气质却是最优的那一档。
甚至丝毫不输那些知名画廊所签约的知名画家。
画如其名。
《为猫读诗的女孩》。
初看只觉得阳光和煦,春风温暖。
看的越多,越是觉得,这里头的人间烟火气足啊。
唐克斯按了一下遥控器。
他本来直接就想给这张作品过稿的,扫见旁边的附带的作品信息表。
“SakaiTakakura,SakaiTakakura,日本人?”
“这名字似乎见过哦!”
唐克斯又皱了皱眉头,反复的念了几遍屏幕上的名字。
这个名字总给他一种熟悉感。
不是那种如雷贯耳的名字,却又似乎绝对在哪里听过。
“嗯,奇怪。”
唐克斯犹豫了一下,他还是拿出手机,把信息表上的投稿艺术家姓名输入了搜索框。
不等按下搜索。
浏览器自动便联想出了一大堆相关的链接。
唐克斯随便点了一条。
Google上相关性排名第一的栏目,是酒井胜子的个人INS主页,而排名第二的栏目则是维基词条。
“她还有个人词条么?”
唐克斯在词条上人物关系栏上扫了一眼,便看到了一个让人如雷贯耳的胖子。
“喔,喔喔喔,竟然是这位的女儿啊,都到了要正式出道的年纪啦。”
唐克斯忍不住一噘嘴。
他就说嘛,哪里有那么多黑马跳出来呢。
唐克斯关闭手机页面,“啪”的一下,按下了过稿的选项。
然后他又思考了片刻。
并没有继续审稿。
“帮我查一下酒井一成的电话号码。如果你不知道,就去问大田艺廊,画廊那边肯定有。马上给我,我要用。”
唐克斯伸出手,按下桌子上的呼叫键,对秘书说道。
是酒井一成的女儿。
值得拉拉关系,看看对方有没有什么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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