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个恰如其份的好地方。”
酒井胜子站在人行行道边咖啡店的对面,等待着红绿灯变绿。
埃及、黎巴嫩、科威特、柬埔寨……胜子跟随父亲,时常有机会能参与到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相关的一些艺术保护类项目。
小时候。
酒井小姐经常一到暑假、寒假,便坐着飞机全球四地的走,仿佛空中飞人。
星巴克的传播能力就像是它的商标版画一样,没准是世界上生命力最顽强的连锁咖啡品牌之一了。
她在很多的地方都见过不同服装,不同民族的人,从穿着白色长袍的阿拉伯商人,到装甲车边探出大半个身影的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士兵,手里拿着美人鱼海妖图案的塑料咖啡杯,在街头行过。
唯独米兰没有。
意大利是欧洲咖啡文化的发源地。
拿铁与卡布奇诺尽皆起源于风景优美的亚平宁半岛,当然还把国籍直接写在了名字上的“意式浓缩”。
按照维基百科上的说法。
早在十七世纪,第一家专业的以卖咖啡为生的现代咖啡店,便是起源于米兰,并以此为基点风行于整个欧洲的。
酒井胜子在米兰大教堂边游学生活的两个月里。
她在大街小巷的无数家密集如林的咖啡店里,从来都未曾见过任何一家店面挂着星巴克绿色招牌。
就如胜子在大街小巷的无数家密集如林的卖比萨饼或者意大利面的店铺里,从来未曾见过必胜客或者达美乐的影子一般无二。
她好奇的把这个现象和夏令营学校里的意大利女孩分享。
对方轻笑的对此表示嗤之以鼻。
“星巴克卖的是咖啡么?别开玩笑了,Sakai,那只是从下水道里接来的一杯黑乎乎的脏水。您应该尝尝我们意大利人自己咖啡店里做的东西,那才是真正的艺术品。等等,我可以给你推荐几家有趣的小店……”
“黑乎乎的脏水”——想来星巴克一直标榜的精选埃塞俄比亚咖啡豆,在这个意大利式的评价面前,会伤心到大感心碎。
这种感觉大概就像东京吃不到美国大街小巷的美式连锁日料。
东夏人不太待见左宗棠鸡差不多。
然而无论连锁咖啡店里卖的工业化大规模生产制品,那种将味道千篇一律原样复制的烹饪做法,到底是在批量化生产着下水道里黑乎乎的脏水,还是城市白领们在照片墙上维持着自己“小资生活”印记的体面勋章。
酒井胜子都觉得它们的存在,自有其意义。
手工塑造,一工一匠,一物一味的艺术品。
无论是米兰妹子嘴中有趣的百年小店,还是一张笔触细腻,色彩繁复多变,由画家一笔一笔历时几个月,在工作室里精心雕琢的油画。
这些东西都永远不可能大规模的复制。
它们的神秘性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它们的独特性。
反过来。
独特性又成为了构成了神秘性一环。
这些东西就像吟游诗人嘴里,奥林匹斯圣山上的用来宴客诸神的美酒。
某种人们在特定场合会听到,但大多数人从未品尝过的“美好事物”。
“一家米兰磨咖啡手艺代代相传的宝藏小店”恰似“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它代表了某种文化印记,仿佛是天上的太阳,闪耀又朦胧。
你知道太阳很亮,却无法直视。
你知道它们很好。
画的很好,味道也很好,可是具体到底有多么好,那就不清楚了,只是——“人人都说,那才是最好的。”
无论多么声名斐然。
绝大多数人都不可能有机会走进米兰大运河边的一间十九世纪就建立的老式咖啡店,点一杯正统的意式浓缩,就着窗外的夕阳里运河上的来往行船,慢慢的品尝。
卢浮宫里每天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的人流只允许你在《蒙娜丽莎》面前停留短暂的三秒钟。
纵然如此。
这个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他们从生到死,还是没有机会真正的在《蒙娜丽莎》的真迹面前,静静的站上几秒钟。
它起到的永远也都是一个璀璨而朦胧的文化印记的作用。
因为尝不到,见不到。
所以才是最好的。
想象会在人的脑海中不停的塑造着一件事物,把它构建的更好或者更坏……直到他真正直面它的那一刻。
“大受震撼”、“泪流满面”、“不负此生”。
这些形容词当然是一个粉丝进行圣地巡礼的时候,所能感受到的最幸运也最幸福的事情。
但是同样的。
失去了想象的神秘感。
他们同样有不小的可能性会感受到大失所望。
“就这?”
也许是口耳相传的赞誉,将期待感拉的太高。
也许是鉴赏水平的问题,品不明白那种“酸而涩”的咖啡豆在舌尖绽放时的立体层次感,看不明白画笔妙到毫尖的精准变化。
还有可能。
或许那真的便只是些虚有其表、名不副实的事物。
这就是属于少数人的艺术品的局限性。
只有在创作的过程中,便首要考虑的“批量复制”属性的东西,才有能力将这种文化印记——没准没有那么亮,没有这么好,却凝实许多的文化印记,推广到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从太阳变成了一枚小光珠,变成了手间的纸灯笼,草丛上的萤火虫。
相比高不可攀的太阳。
纸灯笼与萤火虫,同样的发着光,而它们才能亲切的飞进千家万户,类似一张张被当作商品包装纸的版画,又比如星巴克、Costa或者瑞幸这样的连锁咖啡店。
它们售卖的从来都不是咖啡和包装,而是一种文化的认同感。
咖啡馆或者茶馆,古往今来,东西南北,都是一处关于“信息交流”的驿站,五湖四海的旅人在同一处屋檐坐下,一起喝一杯咖啡,然后再彼此分离。
它的开放性、公共性、流动性,让它成为了讨论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的“公共空间。”
最经典的例子。
传说中弗洛伊德、马赫、哥德尔、薛定谔、卡尔纳普、维特根斯坦、哈耶克、门格尔,甚至伟大导师列宁和斯大林同志,都曾是维也纳的中央咖啡馆的常客。据说列宁曾在咖啡店的桌子上为著名的《真理报》写过稿件。
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拥有不同的身份。
从俄国流亡者到富有的大贵族。
从革命领袖到精神病学专家再到物理学家。
或许大家都曾一张咖啡桌边面对面的比邻而居,也许大家抱着不同的政治观念,有些人成为了挚友,有些人则擦肩而过,成为了陌生人。
无论如何。
他们的人生中,都有着小小的一杯咖啡的缘分。
总而言之。
如果你没有办法去界定自己和对方的关系。
定义你们之间到底是朋友,认识的陌生人,或者别的什么……那么约在咖啡店见面,通常是不会错的选择。
信号灯由红变绿。
酒井胜子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信息。
她举着伞穿过长街。
迈步走入咖啡店。
莫娜·珊德努已经坐在咖啡店的一角,等待她了。
——
珊德努小姐今天穿的很正式,直线小翻领的女士夹克,外加一条淡蓝色的棉布裙子。
酒井胜子拉开身边的椅子坐下来的时候。
她正在拿着手里的一份周日版的《缅甸镜报》正在看,报纸几乎遮盖住了她的整张脸。
“你好。”
酒井胜子在身边坐下,打了声招呼,声音既不热络,也不显得过分的冷淡。
“你好,酒井小姐,我刚刚还在想,下了这么大的雨,今天你会不会来呢。”
莫娜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却也不看胜子,盯着身前的拿铁咖啡上的心型奶油雕花出神。
“你是今年的国王,入乡随俗,听说国王共进晚餐的邀请,是不能拒绝的。”
酒井胜子半开玩笑似的回答。
德威校招会的录取结果已经公布了出来。
早在今年转学以前,父母就已经安排好了胜子去东京读大学的事宜。
顾为经得到了汉堡美院发来的录取信,他也没有浪费时间,再去参加国际学校的内部校招会。
剩下的学生中。
莫娜·珊德努高居录取榜单的第一位,她在校招会上表现很好,包括视频面试,一共拿到了十二家学校的Offer。
求仁得仁。
求义得义。
莫娜一直梦想着能读一所能带来好出身的名校。
她的成绩单好的无可挑剔,上了提高班,作品集做的无比认真,还拿到了酒井太太亲笔写的推荐信。
高中水平的学习,本来就是比起拼天赋,更拼努力的阶段。
她把所有能够努力的事情,都尽可能的做到了最好,尽可能的抓住了每一个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机会。
所以能得到这些,是她应得的。
班助发来的名单上,莫娜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小皇冠的标志,这是每个校区年级第一的殊荣。
在校园舞会获得投票最多的人,是本届的“学生皇后”。
而在校招会上成绩最佳,崭获了最多Offer的学生,是本届的学生里的“国王”。
按照学校的传统。
国王和皇后发来的约会邀请,没有特殊理由,是不能拒绝的。
本来还有一些其他的例行庆祝活动,学生代表发言什么的。
谁知。
莫娜把这些应酬都推掉了。
她没有去校方的纪念合影,也没有去参加任何同学的纪念派对。
她只是发了条短信,邀请酒井小姐去和自己一起在机场边的星巴克喝杯咖啡。
“单独扫码点东西吃吧,这次我没点你的份。”
莫娜把拿铁捧在手心。
“一来,我知道你不会缺这点钱。二来,过去的整整一个学期,我都在千方百计的试图讨好您。”
“但我其实知道的,酒井小姐你从来都不曾真正在乎过。”
珊德努小姐抿了抿嘴:“如今临到了分别的时候,我就不再自讨没趣了。”
酒井胜子眼皮微垂。
她涵养很好。
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小小冒犯就感到生气。
她能听的出,莫娜并不是在嘲讽自己。
对方的语气里充满了坦然和释怀,好像只是终于把心底里的某些话说了出来。
胜子没有真的去点咖啡。
她注意到莫娜脚边除了湿漉漉的雨伞外,还放着一只登机的行李箱。
“你要离开了么,这么急?”
“是的,订的今天晚上的机票,我拿到了伦敦时装学院的录取信,学服装设计。我有英国的长期签证,所以今天晚上就走,在迪拜转机,然后飞去伦敦。”
“很不错的学校,还没有恭喜你。”
酒井胜子点点头。
伦敦时装学院,英国的艺校里的王牌大学,也是世界排名前十的大学。
很多奢侈品公司和知名服装品牌的设计师与艺术总监,都是这所大学的知名校友。
能拿到它的录取信,几乎相当于拿到了行业的金饭碗。
确实是值得恭喜的一件事情。
既使加上酒井太太的推荐信,以莫娜的情况,能被伦敦时装设计学院录取,也有不小的运气成分。
没准就是因为仰光校区即将裁撤的原因。
校方给了本地校区最后一届毕业学生一定的资源倾斜,希望内部校招会上的录取标准能稍微放宽一点。
让大家都有个好前程。
无论怎么说。
能被这种大学录取,已经是一个艺术生所能希望的最好的结果之一了。
“我明白自己其实没有什么当画家的天赋,服装设计是伦敦时装学院的王牌专业,至少在就业方面有小些优势。”
莫娜自嘲的笑了笑。
“得偿所愿,祝你开心。”酒井胜子说。
“是啊,得偿所愿,伦敦时装学院,我父亲很开心,他没有想到我能够得到这种级别的大学的录取。说实话,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告诉我的家人我很开心,我告诉手机里每一个给我发祝福短信的人,我很开心。”
她身体前倾,把下巴放在桌上。
“有些东西,是一生只会在你身前闪过一次的机会,我为这样的机会,从还是小女孩的年纪就在准备,考好每一次考试,抓住任何一个能增加履历的社会活动。所以我抓住了它。”
“我一直觉得,我是一个知道什么对自己最重要的人。我选择了,我得到了,所以我应该满意。”
莫娜微微的摇摇头。
“但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并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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