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章 刻菊

  深夜。

  静悄悄的书房,一盏台灯。

  椅子的高度不是很合适,顾为经索性就站在桌案边,对着身前的木料仔细的雕琢。

  灯光照在镜面似的金属刀刃上,在茶墩的表面涂抹出一线变幻不定的流光。

  顾为经第一次真正上手雕刻木料。

  他抱着一颗虔诚之心。

  顾为经特地没有选择任何复杂炫技式的刀法或者组合图案,而一笔一画的一点点的雕啄出了根、茎、叶、花冠、花萼、花托。

  做为练手。

  他准备在茶墩的表面,去雕刻出一朵花来。

  花绘是在创作重彩版画时,最为常见会融入雕刻之中的基础设计元素。

  他以前在版画课上,雕刻的图案也以花绘、树木,简单的小动物为主。

  不同点在于,课在橡皮上刻绘的植物花卉,它们形状都接近于小孩子的简笔画。

  比如松树。

  以前学习版画的时候,它的主要结构便被替化为了两个上下垒起的大小三角形,外加下方表示树根的长方体。

  也就是那种卡通画入门里的“幼稚园版”松树。

  所谓的玫瑰、月季之流。

  刻法相对复杂几许,依然逃不出是一些基础的几何图案的拼接。

  甚至为了让大家方便熟悉凹版、凸版,阴刻、阳刻。

  老师教授刻法的时候,极少会出现圆形的元素。

  所有的弧线都被简化为了横线、斜线和连续的短折线。

  顾为经现在刻的却是一朵满开的菊花。

  花意悠远,端庄怒放的全菊。

  国画体系下的诸多花绘中。

  画兰花花意最难,画菊花,笔法最繁。

  菊花不同于别的花卉。

  紫藤花难点在于开的多,在于小花朵朵连绵悬垂如瀑的气象。

  画一幅《紫藤花》图,往往要在画上堆积出漫卷的藤条花叶。

  单论到每朵花的笔法,却是不难的。

  藤为骨,花为肉。

  紫藤花花只开五瓣,勾勾连连几笔,倾刻可就。

  画的熟悉了,一两秒就能画一朵。

  雍容大气如牡丹。

  单瓣类牡丹的花瓣数量不定,每支花五到十片叶子。

  双瓣类翻倍。

  但牡丹叶片都大而饱满,花起来也不算复杂。

  而玫瑰月季这样的,完全重瓣能有超过三十片叶子的,在国画里已经算是很多笔法很复杂的了。

  菊花却远远不止于此。

  菊花的讲究叫做“花瓣百卷,千瓣重盈”。

  菊花每朵动辄有几百片花叶。

  植物学意义上,菊花的花叶可呈现管状、舌状、绣球状,它属于无限花序。

  人们所看到的枝头所缀着的千瓣菊花上,每一个花瓣都是一朵单独的小花,拥有完整的生态结构。

  一朵花,一片叶子。

  成百上千朵小花瓣蔟在一起,形成一朵绽放的大菊花。

  泡菊花茶往杯中所放的每一颗菊朵,都是一束由无数支小花构成的一个整体的“花序”,而非只是一朵菊花。

  所以。

  画画的时候。

  每花一朵菊花,就相当于画了整整一藤的紫藤花。

  没有任何打稿,雕刻起来,更是费时费力。

  几十上百支花叶堆下去,正常来说,刻不了一会儿,手臂就会酸软无力。

  极易出错。

  “有趣。”

  顾为经用刀锋挑走长长的一丝木屑,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又认真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刻刀。

  橡胶木不是啥质地坚硬的好木料,但这毕竟是全树上下,质地最为坚硬的树根。

  有些时候,在版画入门阶段。对大多数人来说,甭管是好木头烂木头,密度高的还是密度低的。

  只要是原木,都显得太难了。

  为了方便。

  老师傅会用三夹板、五夹板以及碎木屑压制成的刨花板交给学徒,让他们先拿去练练手。

  就算是完全失去了木材原有特性结构的刨花颗粒板。

  木头也是木头。

  它雕起来的难度,也要远比刻萝卜或者刻橡皮难上太多了。

  顾为经却鼻尖连汗都没出一丝。

  他直接上手刻的就是木雕业内公认最难的木材部分,雕起来竟然这么轻松写意,未免有一点显得太过不尊重人家大树根了。

  好歹辛辛苦苦生长了二十来年了不是

  橡胶木的树根,论坚硬程度未必比红木、橡木的树干好刻上多少。

  可现在实在太轻松了。

  顾为经意识到。

  这种感觉,有部分是源自于手中的刻刀。

  版画的最高境界是拿刀如持笔。

  如果真的是用画笔画画,无论画国画的毛笔,画水彩画油画时所用的软笔,当代画家所常用的工具,与几百年前达芬奇的时代画室里的工具,甚至是和两千年前两汉时代人们所使用的毛笔,都没有啥本质区别。

  形制上稍稍有所变化。

  多了一些如榛形笔,扇形笔这样的特殊笔刷。

  除此之外。

  画笔还是原来的那只画笔。

  如今倒是常见一些尼龙材质的软笔。

  就绘画角度而言。

  无论从弹性、吸水性、颜料的保持性,哪怕是从画笔的“风雅格调”高低来说,艺术家们都是更喜欢用老派的狼毛、羊毛、猪鬃或者貂毛这样的自然毛料。

  在一点上。

  东西方画家没有任何区别。

  吴道子或者透纳穿越到今天的画室里,肯定会有所惊奇,但整体的绘画感觉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几百年的时间。

  绘画工具的提高却很小。

  事实上,软笔画是一种高度成熟的绘画系统,也没什么需要改变提高的空间。

  雕刻就是另一码事了。

  顾为经手中的刻刀都是最基础的款型,顶多是不像是老一代顾老爷子他们小时候用来削铅笔的一块大铁片做的三角刀那么敷衍。

  却也只是网上卖6000缅币一把的普通大陆货。

  但就是这相当于几根蜡笔价格,洛氏硬度hrc59的现代高碳合金刀,也要比陆子冈经验里那些精挑细选所挑捡出来的,当成宝贝收藏的上等刻刀要更好用,下刀更稳定。

  韧而不软。

  硬而不脆。

  两把刻刀之间所间隔的是三百年文明的代差,也是世界进入工业文明以来,一代一代冶炼制钢研究的智慧结晶。

  总的来说。

  顾为经如今这种篆刻时的轻松之感,有三分功劳可以归结于手里的工具,剩下的……九十七分,那自然是传奇级技法的牛逼之处了。

  开什么玩笑。

  这蕴含着的可是一个不生子,不娶妻,一生只专注于雕刻的顶尖大师全部的平面刻法心得结晶啊!

  放到老顾同学最爱的港派武侠里,就是相当于吃了什么神丹妙药,仙桃灵果,或者六十岁的和尚捉住你,头顶着头,给你硬灌了一甲子的功力下去。

  “这刻法真厉害。”

  脑海中有技能的相关信息是一回事。

  看着雕刻的精美图案,逐渐在身前成形,又是另外一码子的事情。

  顾为经现在最大的感受是简单。

  对。

  就只是简单。

  太简单了。

  同为与“刀”相关的传奇级的技法。

  拿着雕刻刀和拿着油画刀,使用技能的感觉有着非常大的不同。

  用玄妙一点的方式来形容。

  画刀画带给顾为经的感觉是“术”被推演扩散到了极处。

  所以极致的繁华,极致的烂漫。

  多么复杂的色彩,多么迷幻的气质。

  他都能用手里的画刀挑抹出来。

  拿起油画刀的时候,他仿佛变成了东汉人所写的《异物志》里的一只南海蝴蝶。

  南海蝴蝶是一种重达八十斤的巨型蝴蝶。

  传说中身于海市蜃楼之中,双翼完全展开时,有海上商船的三角帆大小。

  它在接天连地的大海上轻盈的飞翔,只要翅膀微微震动,就能在翅翼间布下一个又一个永远不会重复的晶莹幻梦。

  而手拿刻刀的时候。

  则反过来。

  是技法繁衍到了极致之后的内敛。

  把人生的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一个焦点之上,整个身外的世界都在无尽的寂寞,无尽的专注中向内塌缩。

  最后归于一粒金灿灿的芥子。

  芥子里。

  便是陆子冈人生中的全部须弥。

  他将最简单的事情,做了一千次,一万次,一百万次。

  所以可以站在山崖之巅倾倒油勺,油线穿过三千丈的虚空,掉入一根放着铜钱的窄口葫芦之中。

  油从孔入,而钱不湿。

  所以可以拿着刀,以神遇而不以目视,以无厚而入有间,将一头壮硕的公牛分解,刀割开筋膜骨骼,发出如同实质般的雅乐之声。

  雕刻便是他的卖油壶,他日日解刨的公牛。

  老翁倾油,庖丁解牛。

  “术以近乎道矣!”

  顾为经刻刀的刀锋在木料平面上顺滑推进,心中泛起这声慨叹。

  考虑到在庖丁给梁惠王表演解牛的战国初期是青铜器和铁器交接的时代。

  哪怕在战场上,还有不少青铜刀剑的存在。

  铁制工具大量生产完全压过青铜工具,都已经是汉代的事情了。

  做为一个社会地位并不算太高的厨子,梁国又不是齐韩这样盛产铁矿的国家。若是《庄子养生主》篇里所记载的故事,有任何真实原型可言的话。

  合理推论一下。

  当年屠宰厨子解牛的时候,手里拿的肯定是一把又重又钝又不耐磨的铜制刀具。

  顾为经现在就有一种。

  厨子还是原来的那个厨子。

  却是给庖丁换上了铁刀时的感觉。

  无论怎么下刀行刀,都是和用画笔再纸面上做画勾线,非常不同又有所神似的“写意畅快感”。

  更直白的说。

  画刀画画出来作品,就仿佛中华小当家做菜一般。

  一掀开盖就在那里哐哐往外冒光,还搭配有节奏强劲的音乐。

  那种美,是随处可见的外射性的光茫。

  《子冈刻法心经》带给顾为经的帮助和改变完全是无形又随处不在的。

  如果截取一段一两厘米茶墩上的“刀触”和旁边笔盒里的橡皮章上的“刀触”,两相比较。

  第一反应大概是觉得两者没有本质的不同。

  都是三角刀呈45度角倾斜于雕刻平面,用切刀法刻画出的简单线条,想比较出花来也很困难。

  非要说的话。

  前者的刀线似乎要更加“结实”一些。

  没有任何不受控制的颤抖。

  刀痕的深浅恰到好处,发力非常平稳,线条无比的平滑。

  如果将两者的刀痕各自拉长,再做比较的话。

  第二反应应该是,茶墩上的刻线全部都是电脑机雕出来的。

  因为从头到尾,无论线条有多长。

  是直线还是曲线。

  怎么曲,怎么拐,怎么弯……所有的刀线都保持着绝对均匀,稳定的不像是人工雕琢的作品。

  只有越看。

  才能越发现这些线条的味道。

  结实稳定的像是机雕,又丝毫没有机器雕刻几乎无法避免的迟滞的呆板气。

  花叶千瓣,瓣瓣动人。

  它开的极满,从枝间缀下。

  低昂而不坠头,丰满而有生气。

  菊意极浓。

  顾为经下刀时,一刀便是一笔。

  刀触的刻法稳定,又不乏灵活的变化。

  无论是尖、圆、阔、窄、长、短、曲、直,竟然未有一笔,能够挑出有所错漏的地方。

  连墨线在纸面上适度的扩散与提笔时的出锋,都恰到好处的将毛笔起落之间的神韵,给凸显了出来。

  他似是用刀作笔,在茶墩上“写”出的,非是“刻”出的。

  与顾为经用笔墨构勒出的工笔菊花比较,还多了几分草木所属的清新自然之意。

  从古至今。

  石版画和铜版画,就算是刀刻法,也都是阴刻——用刻刀在平面上刻出下陷的凹槽,四周边框沾上墨,做为底色。

  转印在纸面上后,没有沾颜料的空白所在,便是版画上的“笔触线条”。

  阳刻相反,保留笔触线条做为上墨印染的凸起,其他所有地方全部都刻掉,形成浮雕的效果,印在纸面上,墨线即笔线。

  阳刻精密锋利,阴刻柔和清雅。

  没听说有谁刻石头,刻铜版的时候,用阳刻法的。

  那不是雕板,那是纯粹的累傻小子呢。

  就算要在最后的作品上保留类似阳刻这种简单精密的墨线,也只能用腐蚀法,而非雕版法。

  木材是唯一一种阳刻、阴刻都可以的版画方式。

  总的来说,甚至以阳刻居多。

  今天晚上。

  由于顾为经是为了感受新获得的传奇级技能,他只专注于雕刻本身,不准备倒点墨水把茶墩涂了找个地方盖一下,做成一幅完整的版画。

  收藏品鉴的水平虽不咋地,毕竟也是爷爷的大宝贝,就不涂墨了。

  为节省时间。

  顾为经也便直接使用了阴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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