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七十二章 参展画(上)

  邻居506室的魏先生一家三个儿子干事伶利,被新开的丰田工厂挑去做工,人人都有个正经活干。

  一来二去的,家业也就兴旺了。

  所以上个月一家子搬走了。

  新来的便是丹先生一家。

  与整日个喧哗个不休,半夜还时常能听见推牌九声音魏先生不同,新来的丹先生家里没有那么多的儿子。

  只有一个闺女。

  阳气不壮,便总显得有几分冷清。

  开始时听说丹先生是个做警察的,邻居里还热络过两日,大家出门时总会点点头,脸上多有几分笑意。

  警官好啊。

  警官警官,大大小小也是个官呢,是官就合该威风。

  把灶头烧的热乎了,将来托人家办个大事小情的,多少也方便。

  可惜。

  丹警官的那张冷着的脸,却像是你怎么点头,怎么笑,都烧不出个热气的模样。

  而且早出晚归的,不光邻居不太能见着,似乎连太阳都不太能见着。

  后来再听说,他们搞错了。

  丹先生这警官当的也不得意。

  在远郊路上当站班的交警,一站就是一天,太阳绝对是见到够够的,只是见到蚊子可能比见到的人都多。

  仰光城里当警官有三分威风,当交警的折一半,在远郊的折一半,苦兮兮站班的再折一半。

  这么一折一折又一折的折下去。

  却是连半分威风,都没有了。

  也是,但凡当官当的威风八面的,谁闲的没事跑到他们这边来住啊?

  看丹警官这窝窝囊囊的样子,应该是这一辈子光给别人敬礼去了,怕是连给你撤销一张罚单啥的,都吭吭哧哧的办不好。

  男人们也叫熄了跑过来蹭官气、烧灶头的想法。

  别官气没蹭到,蹭到了一声窝囊气。

  岂不是糟糕?

  女人们也不太喜欢丹太太。

  年龄小,瓜子脸,眉眼中总是带着淡淡的哀愁,病西施的模样。

  和看上去和她的儿子们一般粗壮野蛮的魏太太不同,丹太太不光把楼里的太太们全都给比了下去,一看就是那种惯常会勾引男人的主。

  若不是如今还大着个肚子,谁知道,又会惹出多少幺蛾子出来?

  丹太太一来,太太们就提了心,撇了嘴,睁大的眼睛,把自家的男人们纷纷看的紧了。

  与丹先生和丹太太不同的是。

  丹先生那里有多冷清,丹太太那里有多不招人喜欢。

  他们的闺女就有多招楼道里的同龄年轻人关注。

  丹太太固然漂亮,但毕竟年纪大了,就算是年轻个二十岁,恐怕也及不上家里的闺女美。

  纵然那些心里有危机感的女人们,看到丹先生的闺女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一句,这真是窝棚草台里盖出了琉璃瓦来。

  楼道里的年轻人更是觉得,把喜欢推推搡搡的魏家三兄弟的祖宗十八代都加起来,也及不上那女孩的一半可爱。

  丹先生一搬进来。

  大家的心里的小炉子就被点了起来,乎乎的往里加炭火。

  烧的恨不得晚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他们想要跑去506室烧的灶头乎乎冒火的心思,恐怕比他们父亲还强烈些。

  当然。

  搞不好他们父亲那些心中的火苗,也有些说不得的心思是落在丹先生的女儿的身上而非他的那身警服身上。

  可惜。

  那女孩既继承了母亲的冷,又继承了父亲的披星带月,早出晚归。

  让大家空有想去搭讪的心思,都没有太好下手的机会。

  有人见过,对方早晨出门的时候,穿着一身非常素雅端庄的深色裙子。

  有带褶的裙摆和领结,胸口处的校徽有些人隐约曾听说过,似乎是一家本地非常好的私立中学。

  也有人从校门口的道路经过的时候,远远的见过围墙内整洁的草坪,成荫的大树,还有气膜蛋壳体育场光滑的银色充气穹顶。

  剩下的具体有多么好。

  他们就不知道了。

  这里能上到高中的年纪却还不辍学的年轻人,都不算多。

  更何况,那种学校,一个学期的学费,就是这里一家人加起来多少年的生活开销的总和。

  男孩子们见到这一幕,多是些焦急。

  仰光这种慢节奏的城市,多多少少,还依稀能看到些许残留的前工业时代社会的影子,人口流动不算大。

  同一片的地方的女人长大了,多还是要嫁给邻里的男人们的。

  可鸟儿一旦真的飞起来了,那可能就是直接飞走了,不会再落回这里来。

  而女孩子们,则多了些说不出嫉妒。

  都是住在这里的鸽子棚一样的小房子里的人。

  凭什么她就漂亮,爸爸是警察,还能上的起电视里的那种贵族学校?

  再加上蔻蔻整天整天的很晚回家。

  所以。

  固然丹先生一家人才搬来了几日,大家的心情就已然一日几变。

  还隐隐有些流言蜚语传来出来,按隔壁503在工厂里当女工的阿姨的说法——“嘿,谁知道,她在卖什么哩?”

  “我明天就去找他们!她学不会闭上那张臭嘴,我就教她怎么才能闭嘴。”

  哐哐哐!

  夜半时分的房间里。

  丹敏明把手掌在桌子上拍的山响一般,耳侧有青筋在抽搐。

  丹太太不吭声,她就那么默默的看着桌案。

  桌子上点着一根小蜡烛,烛火已经烧了一大半,白色的烛泪泼满了桌面,丈夫愤怒的脸庞在烛火中微微跳动。

  整个屋子里就只有头顶的一盏挂灯和卧室里的一只台灯。

  当然电灯却是一般情况下不常开的。

  一来是节省电费。

  二来,贫民区这边的送电线少,电压也不稳定。

  新建的那些工厂工业用电倒还能够保证,居民用电就会拮据的多。好运孤儿院那边,也是顾为经才出钱新改造了电路,才有了稳定的水电。

  丹敏明怒气十足。

  把蜡烛拍的倾倒了,滚落在地上。

  忽的一下,房间内就暗了下来,只剩下了窗帘外的月光。

  女人弯腰去捡蜡烛。

  她开始有点显怀,肚子大了,蜡烛滚到了桌子底下,够了两次够不到,第三次却直接不去够了。

  大概是看到这拥挤而又空旷的房间,想到为什么自己的命,就要比其他的官太太差那么多。

  她就坐在地上,又低低的哭了起来。

  “闭嘴,你让她闭嘴有什么用?她闭嘴了心里就不这么想了?家里一整天一整天都没个人,你上班了,蔻蔻又不在家。到时候受气受别人欺负的还不是我……还不是我。”

  “闭嘴,闭嘴……都闭嘴。”丹敏明重重的从鼻孔里吐出两条热气来,嘴里小声嘟囔着。

  也不知道是让隔壁的碎嘴婆闭嘴,还是让身边的妻子闭嘴。

  两者似乎都算不上成功。

  他本来就不是那么坚定的一个人。

  多多少少有些志大才疏的意味。

  仕途通畅,风光无限的时候,当然是一顺百顺,居移气,养移体,养出了几分上位者的气势。

  可此时此刻,他也只是一个无能的小警察,无能的丈夫,无能的父亲而已。

  把豪哥拉下马,想想容易,做到却难。

  在那里拍桌子发火生闷气容易,真要做些能够改变现状的事情,却也很难。

  无能为力——大概是中年男人最深刻的绝望和最悲哀的懦弱。

  可他又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男人了。

  不是么?

  丹敏明重新找了一根新的蜡烛点了起来,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今天是蔻蔻的生日啊……你给她做了汤呢。”丹敏明抿了一下嘴唇,“这么晚还没有回来么?”

  “或许是公交车等的时间比较长吧?”

  妻子犹豫了一下。

  “什么样的家教,需要天天做到晚上12点?”男人反问道。

  女人抿了一下嘴唇,没有说话。

  “不能这样下去了,不能这样了。”丹敏明低低的呻吟,“我还没有到要让女儿养这个家的地步,不能这样了,让她放学后立刻就回家。”

  妻子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只是又捂着肚子,低低的抽噎了起来。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男人无力的呼吸声和女人的抽泣的低声啼哭声。

  这段时间,耳边似乎日日都是如此。

  贫贱夫妻百事哀。

  ……

  门外传来锁孔插入钥匙转动的声音。

  女人扶着凳子从地上一点点的站了起来,男人也用力的揉了一下脸,露出了一个笑容。

  “蔻蔻,生日快乐,urprie!辛苦了!”

  他对着进门而入的女儿说道,嘴里有千言万语想说。

  可在蔻蔻成人的大日子里。

  他最终还是只说出了一声辛苦了。

  “谢谢,你们还没有休息么?”蔻蔻走入房间,抱了一下自己的爸爸。

  丹敏明感受到了女儿今天的状态似乎和往日里不一样了。

  不过。

  他的注意力全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了。

  “蔻蔻,这不是你今天穿出去的那身衣服吧?”丹警官忽然警惕的问道。

  “嗯。我遇上了个朋友,很好的朋友。”

  蔻蔻点点头。

  她原本想说,她今天跑去小时候常去的集市散散心,买了身衣服,在私下里看看能不能把债务还了。

  但是迟疑了片刻。

  蔻蔻还是坦坦当当的把事情说了出来,不掩藏不遮蔽。

  她是干干净净的人,她的喜欢也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不求着谁,也不碍着谁,就应该大大方方的放在阳光下,放在月光里。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还给了我这个。”

  蔻蔻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封顾为经写给她的支票,“这里是十万美元的保付支票,爸爸,你拿去把债务都还了吧。”

  丹敏明看了看她手里的支票,又看了看女儿。

  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心狠狠的颤了一下。

  别人给了她……十万美元?

  他又不傻,说真的,高官显贵里在外面金屋藏娇,养金丝雀的多了去了。

  甚至蔻蔻的后妈,在他没有想好怎么面对女儿的时候。

  曾经都能算这样的“半只”金丝雀。

  可那是他的蔻蔻啊。

  他的心尖肉。

  她是多么骄傲,多么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啊。

  丹敏明觉得,就算把天底下所有的金币珠玉都堆起来,都堆的像是山一样高,都买不走他的蔻蔻的骄傲。

  可是……

  太多的生活重压,堆积到了她的身上了。

  女人看向蔻蔻的目光则显得更加复杂一些。

  大约有一分愤怒,六分惶恐,还余下三分喜悦。

  五味杂陈。

  那一分愤怒,自然是和丈夫一样,愤怒于竟然有人会把主意打到他们家的蔻蔻身上。

  相处的这些年。

  她这个当后妈的,肯定算不上什么白雪公主的恶毒皇后,蔻蔻也不是啥能忍气吞声的受气包性子。

  比起蔻蔻怕她。

  更多的,竟然是她更怕蔻蔻一点。

  但是内心深处,对这个小姑娘,多少还是喜欢的,比不上对自己肚皮里的这个的喜欢,但喜欢就是喜欢。

  六分惶恐,既是在担忧蔻蔻的未来,也是在担忧,蔻蔻会不会被人用空头支票给骗了。

  这如果是一千美元,她信。

  三千美元,五千美元,乃至一万美元。

  她都能接受。

  女人也是见过大钱的人。

  但十万美元?

  这张支票的可靠程度,就显得非常非常值得怀疑了起来。

  别的不说,能愿意开出单张十万美元等值的保付支票的银行就不多,而且这是美元,整个缅甸可能都找不到任何一家银行有这样的业务。

  有没有业务是一码事,愿不愿意给审批这样的资格又是另外一码事。

  保付的意思就是。

  如果这张支票无法兑现,账户里的金额不够,在限定好的金额以下,银行是会为伱担保赔偿这笔钱的。

  只有那些真正的拥有极好信誉,甚至和银行维持合作了上百年几代人的客人。

  它们才会愿意为你开设这项服务。

  她丈夫以前还在位的时候,她们家也离这种资格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蔻蔻年轻不懂这些,她却是知道的。

  人人都有个价码。

  十万美元,实在太离谱了。

  不是说蔻蔻值不值这笔钱的问题,而是那些男人们从来就没有这么给的,就没有这种价格。

  十万美元。

  你随便都可以叫一屋子的漂亮女孩了。

  她很担心蔻蔻被人白白骗了身子。

  至于余下的那三分情感,那自然是一些不好说的,不应该说,却有不得不在心中诞生的,生活又看到希望的惊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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