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二章 论画

  顾为经盯着眼前酒井小姐的这幅《为猫读诗的女孩》。

  在心中默默比较着两个人为新加坡双年展所准备的参展作品,各自的优劣异同。

  那些红色的,燃烧的,仿佛在风中振动的阴影和树叶。

  高光和低光之间精心刻画的边缘,以及群青、茜红、镉橙和钛白分隔出的灌木丛的处理。

  有一种更加女性化,也更加柔和协调美。

  不知不觉之间。

  顾为经就在这幅画架之前,静静站了很久。

  直到胜子小姐已经洗完猫,告别了扑腾挣扎着想朝她扑过来的阿旺,走了回来时。

  他依然在对着画板出神。

  “你在看什么?”

  胜子甩甩洗干净的手,走到他身边问道。

  “在看红色的树叶。”

  “会不会很奇怪?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有一次看着那些阴影下的树叶,有那么一瞬间,我便想到了这样的颜色。所以我想试试这么画的效果,那是一种不热的红,嗯,但很……”

  酒井小姐思考斟酌的措辞。

  “——很动感。”

  顾为经接口。

  和胜子几乎同时出声说道。

  他手指从画架上崩着的画布表面,虚虚的拂过:“像是由幻光组成的摇曳的野火。”

  于是。

  酒井小姐笑了笑,无声的。

  “是啊。”

  “我当时,便想到了长野县赤石山脉山野中早春所摇曳的山茶花,川端康成就把它们称之为雪感的野火。”

  酒井胜子上前一步,下巴颊贴在男友的后背上,越过他的肩膀一起看向画板。

  “有机会,我们一定要一起去看看。到了春天,那里整座山脉,就像燃烧起了一样。”

  她说道。

  “你觉得画成这样,效果好么?是不是太过信马由缰了一些,我认为这种明暗对比的补色色彩,要比单纯的黑色阴影,更有趣。反过来,又有点担心画到上面,显得过于违和。”

  胜子出声问道。

  她穿着红色的小裙子。

  没准是顾为经刚刚从装着空调的画室里走出来,体表温度较低的缘故。

  酒井小姐能感到丝丝的清凉,从皮肤上传过来。

  “会不会感觉,过于大胆了一些。”

  酒井胜子询问道。

  “你还是画?你么,如果是你,我觉得可以更大胆一点嗷。”

  顾为经鼓了鼓腮。

  “画,当然是画。”

  胜子侧了侧头,伸出手指用力戳了一下他的腮帮子:“严肃点,我那么认真的请教你的意见呢。”

  “忍不住,你的性格实在太乖了,就想逗你玩玩。”

  顾为经侧过头:“很难想象,伱是你妈的女儿,如果在我认识的人中,以闹腾的程度来打分,从1到10。一分是寺院里的老和尚,10分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

  “我妈只是厉害,她不闹的。10分是谁?”

  酒井胜子的眸子依旧看着面前的画板,好奇的问道。

  “满分是阿旺,你也就是个2到3分的水平。我不由得担心,不多逗一逗。‘哗’一下,某一天你就堪破禅机,得道飞升了。我就找不到这么软,这么萌的小姑娘当女朋友了。”

  顾为经本想说的10分的是蔻蔻。

  不过话临到嘴边。

  他还是很机灵的给改成了阿旺。

  “即使你们没有什么,在喜欢的恋人面前,日常提起别的可能发生暧昧的对象,都不是明智的选择。你要替对方想想,吃醋你觉得烦,不尊重你。不吃醋你又觉得不在乎你。双输。”——《树懒头军师的恋爱情感指南》

  顾为经最近可是认真修炼过的。

  他现在有问题就向树懒先生请教,就差专门写本学习笔记出来了。

  “乱说,我才不是小尼姑呢。”

  酒井胜子蹙了下眉头。

  “不过,那是你没和我弟弟纲昌久呆过,他比较能闹。大概这些基因,都分给他了吧。”

  “画面的话,我觉得的这么画,毫无问题,非常可爱。阳光被石头所遮挡,又并非绝对的黑暗,通过地面的散射,丝丝缕缕的渗入了植被的表面之上,形成了一种闪烁不定的奇景。处理的很有趣,大胆不大胆不是关键,关键是——”

  顾为经停顿了几秒钟,这才再次开口。

  “关键是……我在其中看到了艺术历史。它好像正在这些藤蔓草木上延展。”

  历史。

  这是一个蛮晦涩的评价,旁人大概很难听懂。

  没准是她的身体贴着他的心脏的缘故。

  酒井小姐几乎没有任何阻碍的,就明白了男朋友在说什么。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

  “这个评价不好么?”顾为经说。

  “不,恰恰相反,这真是个非常雄浑的评价啊。”

  胜子声音低低的,听上去却有些雀跃。

  “从小到大,有无数人都夸奖过我,但这句话是最让我开心的,只是,比起那些在塞纳河畔,推陈出新的前辈们所做的事情来说,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实在算不了什么。”

  “这个说法太过重了,等我是个老太婆的时候,如果你还这么对我说,我会亲你一口。”

  胜子笑的眼睛弯弯弯的。

  顾为经一直以来,都很欣赏胜子绘画中所蕴藏着的独特性。

  这和印象派的理念不谋而合。

  从油画中世纪末的出现,再到十八世纪末的漫长的四、五百年中。

  一代代西方画家们当然在色彩科学和透视关系方面,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和发展。

  但从未出现过诸如印象派这样彻头彻尾的改变。

  印象派和之前的所有西洋画法流派都截然不同。

  它是颠覆性的,革命性的巨变。

  是燎原的野火。

  是光,是艺术的闪电。

  学者的研究告诉我们,人类的社会发展,总是随着某一个关键节点的到来,而爆炸性的发生改变。

  历史的某一处,时间的某一刻,随着某一个关键性的标志节点出现。

  南方古猿lucy从树上跳了下来,某个天才的原始人用雷击木的火开始烤肉,有人用司南开始航海,卡尔·本茨驾驶着那辆冒着可笑蒸气的三轮车撞翻在花坛上……

  于是社会从此不同。

  过去的两个世纪一直都是科学巨变的年代。

  人们用了二十万年去学会点火,用了一万五千年去驯化牲畜。

  用了两百年的时间去掌握蒸气和雷霆。

  而从莱特兄弟的那架“飞行者一号”腾空而起,再到阿姆斯特朗从阿波罗十一号的登月舱走下来,说出“这是我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的那一刻——似乎世界已经反反复复的被洗牌了无数次。

  重点之多,写在教科书上足以让考生背到地老天荒。

  仿佛是已经过了一万年。

  而从地球到月球,翻翻日历,事实上这仅仅才是不到一代人的事情。

  仅仅只用了66年。

  科学与艺术,理科与文科,从不是水火不容的死敌,而是仿佛dna双螺旋一般,互相缠绕,相互共生的藤蔓。

  在科学巨变的同时,艺术同样也是爆炸性革新的。

  杰出的艺术是对于社会超前的预言。

  持有辉格史观的英国历史学家认为,在伟大的汉诺威王室以及光荣的维多利亚的女皇带领下。

  艺术、文学、音乐以及工业发展。

  齐头并进。

  大不列巅子民注定一代会一代更加繁荣,更加强盛。

  从刀耕火种的亚当和夏娃,再到衣冠楚楚的现代文明绅士。

  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每一代人都会踩在父辈的肩膀上,顺着重返天国伊甸园的文明阶梯往上多攀几阶。

  最终达到“荣耀上帝”——这个基督教伦理中,人之所以存在的终极目标。

  当然。

  这种历史进步论的调调,已经被从哲学史和文化史上彻底丢进了垃圾桶,也被考古学者的发现,一次又一次的打了脸。

  一个生于十八世纪的乡下伦敦农民,生活环境和见识认知,与一个生于公元八世纪的伦敦农民,未必有任何本质变化。

  纵使是帝王公卿,亨利四世的享乐水平,也未必好过耶稣出生以前,恺撒的酒池肉林。

  同理。

  当雷诺阿,莫奈、马奈、毕沙罗……这些位于塞纳河畔不被重视的艺坛小帮派拿起画笔以前,其实整个欧洲画家所做的事情和原始人在洞窟上用石炭画的涂鸦,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无非是还原,还原。

  对现实的刻板的还原。

  而将自己的思想和对世界的抽象感触,开始融合入画面之中,画出和现实世界客观存在不同的观感。

  画出冷的火,热的雪,昏暗的骄阳,璀璨的夜幕……这是印象派对艺术所做出的伟大塑造和全新的诠释。

  也就是所谓的“印象”。

  就是这样“各花入各眼”的独创性,地覆天翻一般的摧毁了艺术界的所有的旧时规矩与法则。

  将绘画从一门记录的工具,升华成为了一种艺术的语言。

  它便是艺术界的飞行者一号,或者阿波罗十一号。

  雷阿诺那一代人,做的就是这样颠覆性的革新,所以顾为经才说,他在胜子漫卷的颜色上,看到了绘画的历史。

  “早年间,有一期《油画》杂志说,从照相机诞生的那一刻,人类的绘画艺术本该就走向历史的终结。但印象派出现了。于是,绘画这门艺术,便又在莫奈《日出·印象》的初生的朝阳中,浴光重生。”

  顾为经称赞道:“独创性的理念,是一位画家思维中最有价值的弧光。我每次看到胜子小姐你的作品,就仿佛看到了一位百万富翁。当然,客观上,你本来就是一位小富翁就是了,你知道我说的意思。”

  “你再这样夸下去,我就要不好意思了。喝水么?”

  胜子松开手。

  走到一边递了一瓶矿泉水过来。

  “欧洲中心论。”

  忽然,酒井小姐开口说道。

  “什么?”顾为经转过头。

  “刚刚你那个比喻,关于艺术的毁灭和重生的那个,是蛮欧洲中心论的说法。”

  “不是世界上所有的传统画派,都是以写实为导向的,只是油画如此,而《油画》却把油画当成了世界的一切。我可以理解,谁叫它叫油画呢?只是听上去有些感到傲慢。”

  酒井胜子抬起头来,眸子亮晶晶的望向了他。

  “顾君,你懂我的意思。”

  胜子小姐的魅力在于,她是一个超温柔,性格超好的小姐姐。

  但同时,她也是一个非常有自己主见的女孩子。

  像是潺潺暖泉中,有几颗不因水流而改变的礁石。

  即使是《油画》这样的权威杂志。

  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当然,我懂。”

  顾为经笑着点头。

  不是顾为经的爱屋及屋,或者因为从小就学写意水墨画的原因而夜郎自大。

  客观上有什么说什么,论色彩科学、光学理论,透视体系。

  论写实。

  西方的油画是有中国画所需要学习和吸收的地方的。

  抱本《永乐大典》或者谢赫的《古画品录》,一个字一个字的抠字眼解读,非要说某某色彩关系,老祖宗一千年前就全都搞懂了,只是不乐意画,实在没必要。

  反而显得不够自信。

  但进入到思想的层面。

  论到画家在作品中,对精神和气节的解读,对抽象哲学锤炼和升华。

  以后人的角度回望。

  早在千年以前,东夏画家所提出的气韵生动,意蕴神形的评价标准,和如今整个现代艺术的发展方向,其实是不谋而合的。

  而整个欧洲画家,也直到印象派的出现,才开始有了这样的意思。

  “论神蕴的探索,我们东方画家要比西方画家更有智慧的多,东夏骨法用笔,以心写形自不必说。江户时代的日本画大师,铃木春信就在和国主的对谈中,说真正的美应该像晚春时的落花一样,必要达到轻盈、纤巧、文气、神伤这四点。”

  胜子轻声说道。

  “他所留传下来的作品,缺乏栩栩如生的体感,却有萧疏淡远的酣姿隽永,这种美,和很多油画春宫图式的衣衫不整不同,是一种极为精致的,提着一盏随时都会熄灭的纸灯笼,走在春夜小径,随时会隐入雾霭的哀婉精致。这是和整个西洋绘画体系截然不同的审美情趣。”

  “这和评论界所吹到天上去的印象派的伟大进步,并无差别,只要有这种智慧存在,既使照相机被发明了,艺术也不会因此而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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