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九章 以心映心,触类旁通

  夕阳之下。

  清澈的风吹起淡淡的水波,年轻的学生和年轻的僧人并肩站在恢弘的《礼佛护法图》之前。

  这一幕无形中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纵使在大金塔,这样的场景还是很少能见到。

  有些人安静的站在树荫下,好奇的看向这边的辩论。

  还有游客已经掏出手机,想要凑过来到旁边录像,却被寺院的僧侣们阻止了。

  不知什么时候。

  壁画四周的僧人都已经无声的退去了。

  他们站在四周,阻拦住了想要靠过来的民众,面带歉意的低声表示,现在这片区域暂时不方便参观。

  他们坐在树荫下,佛像旁,侧过头来好奇的看着同一个方向,静静的面带好奇的凝望着这色调对比很强的一幕。

  那么烈焰又会将把他变成什么模样呢?

  佛法中讲,执着的念头是烦恼的根源。

  他对世界那么愤怒,那么执着,却又宁愿活在烈焰里,不让心灵有片刻的安歇,否则,他说,就觉得自己不再活着了。

  “先生,您这么灼灼的看着这幅画,是想要获得什么呢?”他轻声问道。

  顾为经耸了一下肩膀。

  “记得我说的么,没有高低,不论差异,佛性就是佛性,禅心就是禅心。”

  年轻的和尚顿了顿。

  只对着想要打扰两个人的好奇旅人微微摆手,仿佛一颗颗分开河水,被冲刷着无比光滑的礁石。

  大词家东坡居士说,汝一念起,业火炽然,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在人来人往的景区内,就出现了这样神奇的一幕。

  “哪怕我不信佛?它也灵么?你刚刚才笑我是野兽,野兽也能体会安宁么?”

  僧人双手合十。

  小乘佛教重修己,并不侧重悲悯众生,慈悲广度。

  那幅壁画前方圆三十米的距离内,成为了一片空旷的场域,只有两个年轻人默默的站着,宁静如水。

  “那么,您是为什么而来呢?”

  于是。

  所谓慈悲二字,不过是他们所做的功课中不净观、慈悲观、因缘观等五停心观法中,针对个人嗔恨心的人性弱点执着的修行方式。

  “我和一个朋友约在这边见面,另外,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我的目的应该是想获得中国画技法和感悟的提高,我亲眼见过了曹轩先生提笔做画时的神采,我总是想着,若是能从中侥幸看出什么,采一鳞半爪入怀,应该就足以裨益终身。所以,关于这幅画,如果您能教我些什么,我会很感激的。”

  他身披着烈焰,神态却谦和安详的像是睡去了。

  僧人赤色的僧袍,在夕阳的映照下像是一团燃烧的火。

  “我完全不懂中国画,但画法不局限于一种,佛法也不局限于一地。”

  顾为经抿着嘴角,“我知道我应该看出什么东西,但关键恰恰在于,我不知道应该看出什么东西来,知又不知,清又不清,很让我苦恼。”

  “您可能很难去体会我心中的无为平和的安详之乐了,虽然我知道,您并不需要我的同情。”

  可这时,僧人却还是对身边的年轻人,产生了无尽的慈悲与怜惜。

  僧人停顿了片刻,再次问道。

  而顾为经身上纯黑色的礼服式的德威校服则像是一团浓墨,僧人却在这团无法被阳光照亮的浓墨中,看到了燃烧着、永恒无法熄灭的火。

  “和很多人不同,甚至不同于一些本门的师兄弟,很多人门户之间,地域之别很强。可我觉得真正的佛,应该是足够包容,足够广博的。”

  一块钢铁?

  还是扭曲的炉渣?

  僧人忽然有些想要流泪。

  但和尚们也不过分驱赶游客。

  上百个游客站在雨后的晚霞里。

  “顾先生,很遗憾,我们的修行方式并不一样,我也并不懂中国画。你问我能教您什么?可我并没有办法用我所看到的东西,为您而解惑。”

  “您心中有一只时刻啮咬着您的不甘野兽,但我仍然祝愿您,有一天,能获得真正的宁静与祥和。至于关于这幅画,您不妨多看看。即使您不愿放下,可安宁就在那里。”

  僧人摇摇头:“安宁与灵验无关,甚至与信仰什么无关,它只和是否相信有关。爱、对不公平的愤怒、对正义的向往,乃至改变世界的勇气……您曾经问我,既然禅不一样,为什么我能从这幅画中看出禅心?您说的没错。”

  “曹轩先生和我的世界观有诸多不同,包括这幅古壁画内容也和我所读经典有所不同。小乘佛教信仰的只有释迦牟尼佛,这幅画上莲台上的菩萨,四大天王……对我来说,并没有那么紧密的联系,可当我真正沉下心来看的时候,我依然很喜欢它。”

  僧人轻轻伸出手,抚摸了一下顾为经的头顶。

  一个选择让自己活在火焰中的人……那么他的一生会面对多少艰难呢?

  和尚脑海里泛起这个念头。

  而在三十米的距离之外,尘烟依旧。

  “就像此间的国外游客,他们也有很多人像您一样,不信佛,也许还根本就不懂佛。乃至持有其他宗教信仰。没准对他们来说,佛不是真的。但他们在佛像前用鲜花礼佛,甚至在纪念品商店前,采够开光护身符,写明信片告诉家人能防吸血鬼……”

  “即使您不信佛,安宁也依然存在。”

  “您看,这又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好问题。”

  “这当然听上去很啼笑皆非,但这些善意,这些思念,全部都是真的。这就是寺庙和和尚存在的意义。”

  僧人淡淡的说道。

  “生活已经太苦了,在大家都吃不饱饭的时候,即使礼佛的钱很少,我也更愿意把它变成带给家人的一顿午餐,哪怕只是一棵橘子。这尊佛塔上的黄金价值十亿美元,也许够整个缅甸,每一个吃不饱的家庭都吃一顿午饭了,这更有意义。”

  顾为经轻声说道。

  “不,就像您所说的,生活已经太苦了,所以……也许希望,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希望。对很多人来说,可能,也比一顿午饭更加重要吧?”

  僧人笑了笑。

  他拍拍顾为经的后背。

  “最后向您解释一句,我说您是野兽,并不是在笑话您。一个心中燃烧着火焰的人,当然应该像野兽一样,紧紧盯着四面八方,听见众生疾苦。”

  “只是我想说,去选择相信什么吧……即使是野兽,也需要安宁的力量,人可以做在欲望啮咬下乱叫的公鸡,也可以选择去做平和慈悲的猛兽。”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观心,而后心心相映,而后触类旁通。”

  说罢。

  年轻的僧人转身离去。

  四周的和尚们所组成的“结界”也瞬间解散。

  僧侣们消失于人海。

  顾为经扭头看去的时候。

  只看到在晚风下,人群的缝隙中,橘红色的僧袍,袍角阵阵飞扬。

  缅甸泰国都是佛教国家,从一般的比丘到僧长,再到足以和泰国国王地位比肩的民众口中的僧王。

  虽然大体的穿着打扮都一样,内在却有极为明确的等级区分。

  顾为经这才意识到,没准自己刚刚随手捉过来的大和尚,也许身份是非常的不一般的。

  两个人的人生态度不一样。

  他们两个人的对谈,终究谁也没能说服谁。

  可确实,僧人也多给了顾为经一种从本土宗教出发的全新艺术思考。

  “千人千法,千佛千面,但千面一心。以心观心,而后心心相映,而后触类旁通。”

  禅心——

  顾为经久久的凝视着身前的《礼佛护法图》,看了一遍又一遍。

  在明心中见性,在无为中有为。

  他又看了这幅画很久,却并没有再用佛教造像艺术赏析的角度,去解读这幅画美术氛围的塑造。

  甚至也没有再去费神思考,那些中国画的笔墨细节。

  既然清楚。

  他没有足够的学问积淀去搞清楚这个问题,就好像是小学生拿着放大镜去对着冷却塔的表面水泥缝隙试图去搞清楚核电厂反应炉的运行原理。

  顾为经所幸也就不再强求。

  他放下了对笔画,对人物塑像造型的解读,跳出技法之外,让自己安静下来,将脑袋放空。

  很久。

  很久。

  世界并没有发生什么改变。

  世界似乎又已经变得不同了。

  远方传来阵阵的梵唱声,似乎有僧侣已经开始晚上的功课。

  唱经声,祷告声,风声,脚步踏过石板上积水的声音,鸟鸣声,从很远的地方所隐隐传来的街道上车水马龙的声音。

  顾为经的心灵似乎变的越来越空,也变得越来越广。

  他的眼神盯在壁画之上,思绪却顺着外界的万籁之声无限的扩展,无限的变大。

  那些老人们对着佛像,祈求子女学业顺利,事业兴旺的絮叨声。

  那些年轻人们对着佛像,祈求阿爸阿妈的关节,在缅甸即将到来的雨季中,减少一些苦头和酸痒的祷告声。

  ……

  顾为经知道他其实不可能听见那些对着佛像絮叨的人的愿望,这只是他想象出来的。

  可他又仿佛真切听到了——听到了那些一个个细小伶仃的愿望。

  在晚风的诵经声中,聚笼如海。

  那么。

  曹老心中的佛,到底应该是什么呢?

  顾为经恰好和莲花宝座上的菩萨相互对望。

  菩萨的眼神中带着从亘古以来的慈悲和深髓,似乎有无量蕴意。

  这一刻。

  顾为经福至心灵,几乎下意识的使用了书画鉴定术。

  “铛!”

  一声悠远的钟声从远方传来,又似乎响彻在顾为经的心中。

  世界在这一声钟声中,轰然破碎。

  将近一个世纪以前的海风,吹拂入他的心中。

  ……

  “号外,号外,日方向沪上增派军舰,吴港派出巡洋舰“大井”号和第15驱逐队驱逐舰4艘,运载第一特别海军陆战队和大批军火,已于23日抵达港口。陈铭枢上将发表《告十九路军全体官兵同志书》——”

  穿着破旧的的短袍子,携挎着一个米色洋布小包的报童。

  一边用力的在街巷间跑,一边用力的将手中的印刷着《申报》字样的纸片,从洋布小包中抛洒向天上。

  旧魔都的《申报》,上海版一份报纸收4分钱,按年订阅可打八折,和三分二厘。

  在民国沪上售卖的繁杂的报刊体系中,算是中等偏贵的,并非每一个家庭,都舍得掏钱订阅《申报》、《大公报》、《新闻报》这样的报纸。

  但是今天不一样。

  在这个巨变的年代,战争的阴云已经笼罩在了每一个人的头顶。

  一年以前。

  关外沦陷,东三省的同胞已经落入了关东军的蹂躏之中。

  而今天,随着日军为了转移国际上对九一八事变的关注,对着富庶的东南地区,再度悍然伸出了魔爪。

  几乎所有报刊都急急发了特刊号外,免费告知沪上的居民这一重大消息。

  纷飞的单页报刊被报童抛洒向空中,又被海风刮的漫天都是。

  像是魔都忽然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雪。

  连天都在哭泣。

  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飞扬的报刊,男人西装革履,戴着斯文的金丝眼镜,领口插着一根钢笔,手里拿着的公文包的铭牌上还用法汉双语刻着“法商罗兰”的字样,似乎是个小开。

  “写了什么?侬帮帮忙念好哇。”

  旁边有不识字的爷叔催促的问道。

  “日方要求交出‘焚烧三友实业社’所谓的中方凶手,并取缔一切反日组织,同时,我方军队必须全部撤出闸北,并达成沪上的无军事化。陈铭枢将军力主坚守到底,用以回应日方的挑衅,南京发表《行政院急电市府避免与日本冲突电》,对日方要求只有采取和缓态度。应立即召集各界婉为解说,万不能发生冲突,致使沪市受暴力夺取……”

  男人推了一下眼镜。

  把单薄的报纸举到眼前,将上所发铅字油印的号外内容,一条条的读了出来。

  “侬话讲的不适意啊,侬个叫和缓态度,东三省不都——”

  旁边立刻有小伙子操着地道的上海话,嚷嚷道。

  “这又不是我说的,我都不说了么,这话是金陵行政院对外急发的公告。”

  “在这里侬来侬去的干什么,你听的不开心,我念的也不乐意啊。有意见,不如去找汪行政院长嚷嚷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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