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n……”大和尚抬起眼帘,瞅了顾为经一眼。
“不介意的话,您还是叫我居士吧,或者我姓顾,直接就叫我小顾也行。”
顾为经说道。
“好吧,实话实说,其实我也觉得满大街喊人家儿子有点奇怪。”
和尚竟然也松了一口气,挠了挠光光的头皮。
顾为经注意到,这位穿着的橘红色僧袍的和尚。
他虽然身材魁梧,但面容却稍显有些稚气。
面对面说话的时候。
顾为经才发现对方也挺年轻的。
也许论岁数也就和那两个澳大利亚游客相仿,应该不比顾为经大多少。
他只是抬头看着不远处那尊华丽甚至胜过了泰国大皇宫的宝塔,觉得世界有点魔幻。
“大师,您住在一座价值十几亿美元的黄金宫殿里,还谈铜臭气?”
上至外星人传说,下至国王谷的诅咒,包括考古学家商博良、比哈斯怎么“惊扰法老的幽魂”后,回国连家里养的狗都挂掉的场面,都掐着自己的膊子,模仿的绘声绘色。
都是民族文化传统的一部分。
不过是些常规的介绍内容罢了。
就和非洲部族孩子长大了,要去猎一只狮子才能代表有正式的资格踏入成人社会,一个道理。
他当然没有情商低到,在人家的宗教场合说出这种话出来。
大街小巷都都能看到年轻的僧侣。
到了金字塔脚下,她随便和旁边看上去纯朴的本地大婶聊了两句,问问能不能帮她照张相。
大概猜到了他的心中所想,他坦然的回答道。
顾为经听了两句,觉得无聊。
身为大和尚口中的无名“本地艺术家”,他心说我可对这幅画的创作始末比你清楚的多了。
甚至一些社会名流,达官贵人,都曾经出家过。
都和顾为经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不过在东南亚便成了当和尚。
莫娜心中震惊于埃及人民的博学和热情好客,嘬着石榴汁道谢准备离开,结果就被婶子扯住衣袖不让走了。
微微摇了摇头。
对方叨叨叨直接就原地给她侃了五分钟。
听到询问关于壁画的事情,僧人立刻眼神一亮,进入了讲解的工作状态。
这一点,倒和日本的平安时代里,天皇公卿动不动就跑到寺院里出家,改当法皇有点相似。
乃至只有五六岁大,却也穿着僧袍在街上走过的小沙弥。
好像婶子就扒在狗舍里偷窥到了一样。
“经我个人研究,觉得叫beor或者donor更合适一点,但本地佛学院的慧花法师说,前者太过正式拗口了,后者有讨要供养之嫌,有铜臭气,不如直接叫son,老外听起来……”僧人有些羞赧的解释。
于是用手掌示意了一下前方的《礼佛护法图》,询问道。
据珊德努小姐说,她曾经报过一次德威组织的去埃及看金字塔的游学夏令营。
“那么在这边造出个景点出来,给游客们当导游,也是大师现在的每日修行的一部分。它有什么说法么?”
他又不是跑过来跟人家找茬辩经来的。
无论这句话是真心实意,佛法精纯,还是收敛财富的诡辩。
无论出家,还是还俗,在本地手续都非常的方便。所以泰国、缅甸、斯里兰卡这些国家,僧侣文化和本土居民生活,贴合的极为紧密。
本地人很多奉行特殊习俗,当家里的男孩子真正要踏足的社会的时候,要先送去庙里出一次家,才能表示“他已经真正的长大成人。”
顾为经有些好奇。
顾为经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夹,从中抽出了1000缅币的纸钞。
他双手合十朝对方递了过去,表示讲解的答谢。
不过这在仰光并不奇怪。
顾为经笑笑置之。
很多地方的野导游,就是这个路数。
底下的那个莲台看见了么?那是我涂的。
“这是曹轩老先生和一位我们本地的艺术家联合创作的作品,很是珍贵,代表了两国友谊的见证,它是年初时……”
顾为经心思古怪,默默的想。
倒是旁边的年轻僧人注意到了顾为经神情的变化。
“顾居士,塔上的黄金纵使千两万两,那也只是善男信女对佛陀的供奉。我们这些僧人从小接受到教义是不执地产,不积资财,不囤薪粮。所需的不过是一间禅室,日日修行行,连每日两餐,都是化缘得来的。”
人家这才一脸狡猾的微笑,伸出手来——“money、money、money!”
顾为经这次没等僧人要钱。
自动就很识相懂事的抽出了一千缅币递了过去。
谁知。
对面的这个浓眉大眼的僧人竟然还拒绝了。
“我只带了1000缅币哦,不要可就没有了。”顾为经皱眉。
提醒这家伙不能得寸进尺。
虽说那次莫娜小姐交了5刀的“讲解费”才成功脱身。
但毕竟是女孩子家家在埃及人生地不熟的,也不敢就这么让对方纠缠下去。
考虑到仰光的平均收入水平。
上嘴皮一碰下嘴皮,讲个两句话,就能赚到一千缅币,也真的不算少了。
“您误会了,不收钱的。这是修行,但这不是景点,给游客做讲解只是我们做做善事而已。当然,练练外语也是顺带着,我明年要交换去泰国摩诃朱拉隆功大学佛学院念宗教学硕士,那里是英汉双语的授课环境。”和尚解释了一句。
“修行?”
顾为经有点怀疑。
刚刚那解说词背的多流畅啊,还说不是景点导游。
不过。
要是对方没有撒谎骗人的话。
泰国摩诃朱拉隆功大学是泰国的四大学府之一,qs世界排名一百名上下的样子。
对方还是个高学历和尚呢。
应该没必要为了几美元忽悠人。
“这里的隔离带只是为了阻止人们无意识的触摸,以损坏壁画表层的颜料而已。”
“阻止游客在上面刻到此一游?”
“这么说倒也没错。”
年轻的僧人笑了:“其实大多数触摸这幅画的人们都不是恶意的,他们只是不经意的被吸引,想要伸指去够,去抚摸上面的菩萨。甚至隔离带的存在本身,不光是阻拦游客,同时也是在阻拦我们自己。”
“阻拦你们自己做什么?”
顾为经不解。
“这是一幅有灵的画。”和尚笃定的说。
“会显灵?”顾为经耸了一下肩,想听听对方怎么扯淡。
这幅画确实很棒,但要说能显灵就太玄幻了。
那不是艺术大师。
那是神笔马良,这种说法顾为经自己都不信。
“倒不是显灵,而是自从今年这幅壁画被修复完成后,就经常会发现有小沙弥用手指磨挲雕塑的表面,这幅壁画的创作者是极富盛名的美术大师,作品在市场上动辄百万美元。所以长老很生气。”
“但主持在这幅画前站了片刻之后,感慨道——‘这是一幅有灵性的画作,我的心神都会不自觉的被它们所吸引,何况是小孩子们呢?委实不是他们的错啊。’从那以后,这幅画之前,就被单独拉上了隔离带。”
和尚又挠了挠头。
“就算如此,还是有很多师兄,师弟们,喜欢不自觉的跑到这边来,长久的和这幅壁画对望。我把它当成了一种修行。”
“修行么。”
顾为经刚刚就注意到,僧人在提起这幅画的时候,反反复复的多次使用了这个词汇。
修行——很有趣。
因为这是一个几乎从来不会出现在任何艺术评论或者艺术赏析上的说法。
顾为经从来都没有意识到,竟然会有僧侣会把观画,当成一种修行的方式。
他忽然想起,那日见曹老先生画龙点睛,菩萨睁眼,有僧人当场颂念佛后,盘膝打座,似乎心有所感的场景。
当时。
顾为经只觉得这一幕,有些说不清的禅意,就像这幅画所蕴含的那种说不清的禅意一样。
但并没有真的往心里去。
此刻,听到这种前所未见的赏析方式。
顾为经倒是真的被僧人勾起了兴趣。
“这幅画有佛性,有禅心,所以当你能看懂这幅画,便也有了佛性,养出禅心,当然是一种修行。”
僧人用理所应当的语气,回答道。
“你们竟然也看得懂这幅画么?”
他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他指的并非不是,对方能不能看懂那些艺术从业者眼中那些毛笔行笔、运笔的精彩细节。
顾为经问的是另外一种看懂看不懂——
“就算它真的有灵性,有禅机。嗯,抱歉,我不知道这种说法会不会冒犯到您,但我对曹轩老先生有一些了解,固然他是国际上一名很有名的佛学信众,可是……我不得不指出,没准同样是佛,他心中对佛家的理解和您心中对佛家的理解,可能有一定的差异。”
“无论好坏,无论高下,可差异应该就是差异。”顾为经用探究的语气询问道。
佛教有大乘、小乘,南传,汉传,藏传等一系列的差异。
唐代以前,小乘佛教就已经传入了中国。
《西游记》中——观音菩萨问唐僧说“你说的是‘小乘佛法’,可知‘大乘佛法’否?”
三藏法师于是就发下宏愿,愿将大乘佛法带入中土大唐,度世间一切苦。
于是才有西天取经九九八十一难的故事。
大乘佛教讲究“度人”。
普度众生,教化世人,众生皆成佛,得大解脱。
而小乘佛教则讲究“度己”。
强调个人的解脱和涅盘,关注个人的成长和开悟。在佛法理论中,僧侣应该秉持严格的戒律,最终证得“阿罗汉”的果位。
感觉有点类似于修仙里,修出神功盖世,得道飞升的感觉。
如今东夏的寺院讲的大多都是大乘佛法。
而泰国的寺院,讲的绝大多数都是小乘佛法。
缅甸会有一些其他的分支,但整体上和泰国一样,都是以小乘佛教为主。
佛教的大、小乘。
比拟到艺术里。
比较类似于东夏的传统国画,缅甸越南等地的传统绢画,日本的浮士绘和大和绘的差别。
它们整体的气质上同源同流。
可作画细节和表达线条色彩的方式,也在漫长的历史演变中,出现了诸多的区别。
佛法的区别除了出现在教法经典,修行方式以及对“佛”的看法不同。
它们所延伸出的艺术表达,实际上也是两种非常不同的美术体系。
都是佛教造像艺术。
但游人走近泰国的寺院和走近东夏的寺院,就能非常强烈的感受到,他们走进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环境。
顾为经知道,其中细致深奥的文章,能讲出好几本书出去。
他也了解的并非很详细。
顾为经只是在美术史的课程上简单的学过。
小乘佛教更加注重于对塑像,侧重于对佛陀精确地按照佛像仪轨造像,侧重于表现繁复,色彩艳丽的装饰美。
而大乘佛教则侧重于那种含蓄、空灵、疏淡的艺术审美待征。
键陀罗造型艺术,则正好介于小乘佛教向大乘佛法转变的过度之间。
最简单的说法。
缅甸泰国,比起壁画,其实在塑像艺术上下的功夫可能更多,寺院吸引游客前来的更多的是金光璀璨的宝塔和雕塑。
而东夏从唐代开始,宗教壁画就发展的极尽华美精巧。
《摩诘手记》的主人王维,就是历史记载的佛教绘画和诗哥大师,被世人称之为“诗佛”。
当然这种事情不能一概而论。
缅甸本土,也同样拥有非常多的壁画的,蒲甘被称为万佛之城,万塔之城,万画之城,仰光周边也有很多的壁画。
然而就像本次国际合作的修复项目一样。
这些遗留下来的东西,都已经是几百年乃至上千年以前的历史古迹了。
顾为经觉得,曹老和眼前的大和尚,隶属于不同的教义教派。
历史一次次的证明了,很多时候,同行才是真正的敌人。
经常同一个宗教体系下相近的两个教法分支,可能比和异教之间,还掐的你死我活。
顾为经感到他正在逐步接近这幅画的本源。
但他还是不能理解,这个玄乎的佛性,内在里到底是什么。
难道不同的“系统”版本,不会不兼容的么!
僧侣沉默了几秒钟。
他眉言低垂,似乎正在安静的思考。
“顾先生,您说的有道理……但是同样无论好坏,无论高下,佛性就是佛性,禅心便是禅心。”
和尚终于抬起头,回答的很是高深莫测。
“我不懂。”
顾为经眉头蹙起,微微的摇了一下头。
“顾先生,我问您一个问题好么?您应该不是佛教徒,对吧?”僧人似乎看出了什么,对他的称乎已经俏然间,从居士变成了先生。
“对,我不是,我不是任何宗教的信徒。”
“为什么不呢?在这个国家里,您这样的人太少见了。”
“宗教……因为我觉得宗教会让我学会平和的接受世间的一切。”顾为经缓缓的说,“我不想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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