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八章 传人

  “安娜小姐,这是你在采访中做出的推论,还是私人询问”

  曹轩依旧没有马上回答安娜的提问,而是又挑了挑眉头,反问道。

  “您应该知道,我完全可以不征求您的任何同意,直接把这个论断加进采访之中,就像很多媒体人都会做的一样。我对我的访谈的一切内容都有决定能力。”

  伊莲娜小姐平静的说道。

  “这是我的权力。”

  她非常具有威严的沉默了片刻,然后忽得,再度露出了冰河乍破般的嫣然一笑。

  “不过好吧,曹轩先生,现在是私人谈话时间,我向您保证。”

  老太爷看上去非常喜欢这个回答。

  他咧开嘴巴笑了一下。

  “他叫顾为经,是一个很有趣的孩子,而且没错,他就是我在年会提到的那个小朋友。要是将来见过他的面,或许你会喜欢他的。”

  “顾为经?”

  安娜重复了几遍。

  她盯着纸面的落款看了片刻。

  其实在曹轩说出这个名字以前,伊莲娜小姐并不知道这幅画的主人是谁。

  安娜会说德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俄语和拉丁语。

  匈牙利语也会听一些。

  在几百年前尚且在政治上抱有野心的年代,她的祖先就曾以能生漂亮女儿和熟悉多元文化,在欧洲帷幔之下复杂的宫闱斗争中长袖擅舞的交际手段而闻名。

  好吧。

  某种意义上,这两者是一件事。

  生一堆以艳光四射、明丽动人而远近闻名的漂亮女儿,然后再在狂蜂浪蝶的追求者中挑选出最优质的那部分,把她们嫁掉联姻。

  嫁给波旁王朝君主的堂哥,嫁给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或者嫁给某个刚刚在三十年战争中,在火枪步兵团里崭露头角的上校伯爵阁下……靠着各种听来的阴私秘闻,和贵妇圈里狂吹的枕头风,戳破你对手的狡猾阴谋,再用自己所编织的狡猾阴谋把对方埋掉。

  很常见的手段了。

  大家都喜欢这么干。

  伊莲娜小姐去世的父亲,在她出生的时候,曾经就对自己的女儿将来某一天能成为奥地利驻欧大国的大使,内阁的外交高官啥的寄以厚望。

  在他这位欧洲议员的基础上。

  踏上家族全面重返政治舞台中央的第二春。

  要是那架塞斯纳172没有在阿尔卑斯的皑皑白雪间化作尘烟,姨妈这位监护人更希望尊重小姑娘的个人兴趣爱好的话。

  伊莲娜小姐的人生应该会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打开方式。

  那搞不好,她现在不是举着酒杯和曹轩聊天。

  而是正以三等秘书或者二等秘书的身份,在奥地利驻圣彼得堡总领馆举办的宴会上,举着酒杯和某位妇女国际俱乐部的成员言笑的晏晏的交谈呢。

  即使走上了与父亲规划不同的人生道路。

  安娜从小到大,依然接触到了非常多的不同文化环境。

  奥地利是个民族非常杂糅的国家,曾统计过有些地区人均都会3.4门语言。

  至于俄语以及拉丁语,这是为了阅读原始文献的缘故。

  与欧式审美分庭抗礼的以列宾美院为首的俄式审美文献资料,自然以俄语为主,少部分是法语。

  而西欧文艺复兴年代及以前的专业书籍,则多为拉丁语,少为希腊语和法语。

  做一个能掌握一手资料的人,是成为顶端专业学者的基本要求。

  可惜,汉语完全属于另外一个独立的语言系统。

  学习难度很大。

  不是随便接触一下,换个口音,或者词源做个变体就能学会的。

  伊莲娜小姐清楚中国画的创作者会在卷末留下印章和落款。

  但诚实的说。

  没有人是无所不知的。

  安娜对汉字的了解并没有到足以支撑她辨认毛笔字以及印章上的篆书的能力。

  这也是安娜会提到,自身并非是东方艺术领域的专家的缘故。

  “怎么?”

  曹轩望着伊莲娜小姐。

  他察觉出对方念这句话的语气有些不同寻常。

  “没事,只是……没什么。他年纪不大对么,有得过什么重要的绘画类奖项么?或者您曾经在采访里提过他的名字,推荐过他?”

  安娜轻声开口。

  她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听上去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感。

  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那样。

  伊莲娜小姐却一时间,完全无法把这个名字和脑海中的艺术名人对照起来。

  奇怪?

  她来之前特意看了那么多与曹轩生平有关的推荐资料,若是其中提到过“顾为经”,她不应该想不起来才对。

  “不,当然没有,完全是纯艺术素人。”曹轩摇摇头,“当他做好走入聚光灯下准备的那刻,他会自己走上舞台的。”

  “嗯,这样啊。”

  安娜决定将这个问题,姑且暂时先放在脑后。

  “那他是您所选择的接班人么?”

  安娜探究的询问道。

  “如果是的话,请务必悄悄告诉我一声,我或许开始考虑买点他的画了。天底下能有这么划算的买卖,可不算多啊,也许将来就买不起了呢?”

  伊莲娜小姐说了个玩笑。

  “做为一个这个月刚刚捐掉137件毕加索作品和一张达芬奇手稿的慷慨大收藏家,您的话可听上去太没说服力了。”

  曹轩也跟着开玩笑。

  指出了安娜凡尔赛的行为。

  “对于您来说,难道不是单纯只会为了艺术的美付款么?”

  “您把我想象的太高尚了,曹先生。”安娜平静的回答,“谁有能会拒绝白捡的钱呢?再说,这花瓣开的很漂亮。”

  曹轩哑然失笑。

  老人又凝望了墙上的画作一小会儿,缓缓的摇头。

  “不。”

  “他不是?”

  “是我也不知道,东方艺术的传承是一个很重的责任。”

  “巨大的名望,巨大的财富,巨大的荣誉。想来总是意味着巨大的压力。”安娜点点头。

  “我可以把我的财产,眉头都不眨一下的托付给小宁,托付给林涛,或者将来托付给顾为经。”

  “人死如灯灭。我没有孩子,东方艺术就是骨血。中国画既是我的子女,同时,它也是我的父母。将你的父母和子女托付给他人,总是会谨慎一些的。你说他会不会成为我的继承者,下一位中国画的领军人?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或许是,或许不是,或许是唐宁,或许是周茗,是刘子明,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人。因为这个决定权并不在我的手中,而在他们自己。”

  曹轩将拐杖头轻轻杵在了地上。

  “我只能告诉你的是,至少他此刻,他非常的棒,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收到这幅作品的时候,我给他写了一幅字——”曹轩沙哑的将《世说新语》里的话,翻译成为了英语,讲给伊莲娜小姐,“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

  “您把它比作闪烁着莹光的珍珠,和绝美的玉佩么?很有诗意啊。”

  安娜点点头。

  “只有真正璀璨的珍珠和倾世的玉壁,才能让东方的艺术之美闪烁整个世界,这是我对的肯定和期待。”曹轩认真的说道。

  伊莲娜小姐踌躇了一下。

  最终,

  她还是开口说出了心里话。

  “如果您觉得冒犯,我很抱歉。”

  “我想说,您是不是对于所谓‘画派传承’这件事,过于固执了一些呢?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多元的艺术时代。现在不再是您出生的那些年了,如今的艺术界已经不再习惯用明显的画派,流派,来区分框定限定某个具体的画家了,不是么?甚至连审美风尚,都慢慢的从创作内容到创作行式上转变。”

  安娜才不是老杨这种只会对曹老表现的唯唯诺诺,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的马屁精。

  她非常有主见。

  纵使觉得这个话题可能会得罪对方。

  但安娜还是明确指出了她刚刚便一直存在于心中的不同意见。

  “我不评价这种转变对行业而言,是进步还是退步。但这就是整个艺术届的行业现象。一个传人,一种画派,这种形式会不会显得太旧思想了。就算国画没有您心目中的继承人,又怎么样呢?世界上有两百多个国家,更有成百上千艺术行式,其中绝大多数,全都没有真正的‘传人’或者‘领军者’这个概念。像波普艺术这类,从宏观上来看,反而才是少数。这才是整个全球艺术的真实面貌。”

  “当然,我尊重您的成就,更尊重您的坚持,不是有意——”

  “没有关系,不要担心我的自尊心如此脆弱。请继续,您说的很好,我在听。”曹轩摆摆手,示意她可以大胆的继续说下去。

  “那,要是您不介意的话,请让我拿尼日利亚艺术举例好了,尼日利亚是非洲的文明古国,至少有12个世纪的历史,可我脑海里想象不到非常着名的尼日利亚艺术传人,或者尼日利亚艺术集大成者。”

  “但这并不意味着西非艺术已经消失无踪了。”

  伊莲娜小姐体态优雅的伸出了胳膊。

  “比如说,评论界就能在毕加索的绘画作品风格中,看到了大量的西非元素,虽说很多人非常尖锐的认为这是剽窃和偷盗,但毋庸质疑,尼日利亚的传统涂鸦,完全以另外一种形式,借壳投胎,焕发出崭新的生命力。”

  “如果以千年作为尺度来看。很可能所有现在的艺术风格都会在漫长的时间线里消亡,它们破碎,它们死去,又在ai,数码绘画,立体主题,宇宙空间中重组,最后变成谁也认不出的样子,没准这才是整个艺术世界的归属。不是么?既然如此,那么有没有合适继承人,真的有那么重要么?”

  安娜声音悠悠的说道。

  “很重要,因为国画就是国画,它永远不会消亡,也永远不会破碎。”曹老斩钉截铁的断言。

  “为什么?”

  安娜以雄辩家的姿态反问道,“您凭什么肯定,严格意义上传统的尼日利亚绘画,不就已经消失不见了?这两者的命运何以不同。难道因为这种绘画形式,要比尼日利亚的绘画更加重要么?”

  “是的,更加重要。”

  “哦。曹先生,很遗憾的像您指出,你的说法和我太爷爷的想法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他认为自己是天选的子民,把非洲画家当成粗野的猴子。后来人们把这种想法称之为‘欧洲中心论’,并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通常评价里,我太爷爷都是一个受人尊重的人。但每个人都有缺点。”

  女人摊开了手。

  “我并不替他讳言,思想里的欧洲优越论倾向,就是其中之一。‘非洲大陆年代久远,许多子民的血脉如真理般庄严而纯粹。上万年前,马赛人的祖先就或许生活在伊甸园附近,而那些近世纪才发际的种族,只懂以武器和自负武装自己,他们又何能与马赛人的纯洁血统傲慢的相提并论’——曹先生,这是我高中时摘录下来写在日记上评价我太爷爷的话。”

  “后来,我把它又写在了,纪念他逝世100周年的《油画》专题纪念刊上。”

  安娜侧过头,盯着曹轩的双眼,不容他对此有丝毫躲闪。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

  伊莲娜小姐说,要是因为私人关系的改变,就在艺术评论上改变自己的倾向,替一个人美言,对她来说,不吝于是一种羞辱。

  安娜是这么说的,安娜也是这么做的。

  自家太爷爷,伊莲娜小姐写起文章来都犀利的照怼不误,其他人和能例外呢?

  老杨都听傻了。

  他这下是真的要摸速效救心丸出来了。

  不是给曹老吃,而是给他自己吃。

  曹老看上去还风清云淡的样子,但他老杨的小心脏真的要顶不住了抽过去了。

  姐姐。

  不,

  您是姑奶奶。

  您是老祖宗好不好!

  这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咱要不要这么狠啊!刚刚在年会上喷完布朗爵士是“nazi”,反过来这话里就在指责曹轩也有中心主义的思想。

  这是大炸弹一个接着一个上。

  可怜他老杨还天真的以为,今天晚上最大的炸弹在唐宁那里,结果这tmd奔着曹轩就去了。

  房间里的气氛凝重的几乎窒息。

  忽得。

  曹老大笑了起来。

  “你完全搞错了我的意思,伊莲娜小姐,不过不得不说,您真是一个很有个人风格的人,太可爱了。我喜欢伱,真的,就凭刚刚那些话,你收获了我的尊重。您是一个优秀的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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