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安娜VS曹轩

  “hello,hello。伊莲娜小姐,可算是面对面见到您的真人啦!不得不说,每一次见面都带给我完全不一样的感受。就像此刻的莫扎特音乐一样。”

  老杨颠颠的跑过来,努力收紧小肚腩。

  打过发蜡的头发在萨尔茨堡的夜风中孤高而倔强的耸立着,连挡风外套都特地换成了非常有硬汉范儿的剃刀党式样的油蜡硬皮夹克。

  当然。

  有硬汉范儿的是猎装夹克,肯定不是老杨。

  可安娜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让环绕她四周的一切事物,都反射着光芒。

  无论是雕塑一样的帅哥,风姿绰约的美女……还是吉娃娃一样的助理杨老师,都自觉或者不自觉想要努力的让自己看上去挺拔一些。

  老杨可是为了这个采访,晚饭后,在镜子边凹了好几分钟造型呢!

  万一人家伊莲娜小姐看俊男靓女看的腻了,猛然瞧见自己这种“吉娃娃款”型男,觉得顺眼,多看他两眼。

  自己不就赚到了嘛!

  “人们说,每一次随着年龄的成长和沉淀,都能听到更好的莫扎特。我每一次都觉得,已经幸运的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士。可下一次见面,我都又发现,自己还是太年轻了。”

  老杨笑呵呵的说出自己酝酿了好久的开场白。

  “谢谢。”

  安娜坐回轮椅上,转过头来。

  “呃……呃,不客气的,呃,不是不是……”

  老杨嘴皮子结巴了一下,两只手在打了厚厚一层蜡的油光大衣上尴尬的连拍了好几下。

  他本来还绞尽脑汁编了两个赞美对方的小段子,还准备背两句雪莱的诗啥的。

  可老杨嘴突然就不听话的打嗑巴了。

  天可怜见。

  他堂堂杨德康是多么油腻的飞起一个人啊,却在安娜转过头来,和那双栗色的,水波一样的敏慧眼神对视的短暂一瞬间……他竟然脸红了。

  “你们都留在外面,就阿德拉尔先生带我进去好了。”

  安娜不理会忽然间从中年大叔暂时退化回了纯情少男的老杨同学,摆了摆手,“我们进去吧。”

  水晶吊灯将光线投向会客厅中,壁炉带着温暖的热意,钢琴声从窗户外打开的缝隙中溢入屋内,掉在桃木地板上叮当作响。

  “《唐璜的回忆》。”

  安娜没有将轮椅停在老杨为她准备的茶几对面和曹老面对面对话的位置。

  她选择了一个更加放松和居家的方式。

  由管家搀扶着坐在了和曹轩呈90度夹角的另一侧沙发上。

  阿德拉尔管家从轮椅下方取出一根拼接手杖递给她,然后就带着轮椅一起退了出去。

  室内只剩下了安娜一个外人。

  仿佛她是来登门的聊天的客人,而不是带着媒体任务来采访的主持人。

  坐下后,她用指尖整理了一下耳边的头发。

  目光环视着会客厅里陈设。

  安娜在壁炉边的展示架上的画作上方停留了十几秒钟,然后侧过身来望着曹轩。

  壁炉的火光把她的侧脸照的像是半透明的凝脂。

  “您说什么?”

  老杨正在旁边从醒酒器里给两只高脚杯倒红酒,一边偷偷欣赏漂亮小姐姐,一边奇怪着为什么那么大的车队,最终却只有安娜一个人进到了屋内。

  听到这句话。

  他愣了一下。

  “这个。”

  安娜微笑着歪了一下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耳朵。

  “伊莲娜小姐说的是窗外钢琴的音乐,李斯特的《唐璜的回忆》。”曹轩接口,解释了一句。

  “哦,竟然是李斯特的么?”

  老杨露出了土包子般的惊讶。

  他还以为,这条街道曾是莫扎特的故居,按照旅游景点的路数,播放的音乐都应该是出自莫扎特之手呢。

  “也能算半个莫扎特吧。”

  安娜看出了老杨脸上的讶异,替他缓解了尴尬。“《唐璜的回忆》是李斯特根据莫扎特的旧有作品曲调和音乐元素改编的,算是二创和致敬?”

  “我看到资料,听说曹轩先生对东方的戏剧研究的很深,是资深的京剧‘piaoyou’,这个词用汉语应该是这么说吧,曹先生,您对古典音乐也有了解么?”

  安娜目光落在曹轩身上,好奇的问道。

  “不敢说多了解。随心所欲,胡听一气罢了,顶多勉强算是能听出哪个曲目是哪个,仅此而已。”

  曹轩淡淡的说道。

  “很多时候,艺术不就是随心所欲的么?不过,您或许不知道,外面这首曲子,倒是意外的很合适我们今天采访的主题呢。”

  安娜语气意味悠长。

  “这首钢琴曲的曲风细腻而多情,据说1833年,在肖邦位于巴黎的旧居所举办的沙龙里,李斯特就是用他所带来的这首精致优美的钢琴曲,征服了沙龙的主人玛丽·达古伯爵夫人,并因此名噪欧洲的。”

  “算是个好兆头,对吧?”

  “是的呢,是的呢。这音乐吉利,今天我们的采访节目,一定也会广受关注的。您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加进采访的正篇里。”

  老杨将两只红酒杯放在茶几上,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他心中的困惑。

  “那……咱啥时候,开始正式录制节目?时间不早了呐。”

  “实际上,从我进门那刻,采访就已经开始了。”

  安娜扬了一下桌子的手机,示意语音备忘录正在工作。“聊天,这就是我们今天《油画》的工作方式。”

  老杨吃惊的张大了嘴巴,然后又牢牢的闭上了嘴巴。

  要是知道采访已经开始。

  他就不在那里乱接话了。

  能采访到曹轩本人的,都是极有影响力的大型媒体。

  老杨从来没有见过,这么“草率”的采访流程。

  “曹轩先生。很抱歉把采访时间定的这么晚,下午采访晚了高古轩,我就连夜赶了过来。希望您不要以为在《油画》心中,您的重要性不如高古轩。您是艺术家,我觉得夜晚更是艺术家们灵感勃发,愿意吐露真心的时刻,对吧?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场。我经历过无数次的采访,这种形式的,倒还真是头一次。”

  曹轩举起酒杯,饶有兴趣的看着安娜。

  “那就祝我们聊的愉快,成为好朋友,这样就可以让伊莲娜小姐嘴下留情,多多替我美言几句,并让我听上去像样些哦?”

  “我读过您以前的一些艺术评论,老实说,真是锋利的毫不留情,让人冷汗直冒。”

  老太爷开了个玩笑。

  也不算是玩笑。

  安娜很有礼貌,但她从来并非温柔的芭比娃娃性格的女孩。

  她身上同时兼具仪态万芳的千金佳人,和毒舌乃至“刻薄”的艺术评论家两种矛盾的特质。

  生活中,保持礼貌是她的教养。

  但早在她过去刚刚入职《油画》,纵使还只是文字编辑的时代,她下笔的评论文章也一直都挺狠辣的。

  只从她在海伯利安视频里,把插画家范多恩喷的狗血淋头就能看出。

  曹轩说她能把被评论者怼的冷汗直冒,非是虚言。

  这种风格,也是双刃剑。

  很多艺术家就不喜欢接受这样风格的主持人的采访,甚至干脆会拒绝采访。

  杂志社内,属于布朗理事长那一派的人,都在等着看好戏。

  看她继续得罪人呢。

  “我必须把这当成赞美。好脾气的媒体人不是真正的媒体人,既然《油画》是一家艺术评论杂志,所以冒犯人,本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

  安娜泰然自若的端起红酒杯。

  却并不和曹轩碰杯。

  “曹大师,比如在我看来,您这个祝酒词说的就不好。我对您的艺术成就报以敬意。可如果只是因为我们坐在一起喝一杯,就在采访中对您的任何形象加以修饰的话,这对我,对您,都是一种羞辱。”

  “另外。曹先生,我不知道在你的语境中,听上去‘像样些’是什么样的标准。所以我无法保证最后播出的播客节目中,您听起来是否会像样些。”

  安娜的语气顿了顿,“我可以保证的是,如果您想在节目中听到通篇歌颂您的丰功伟绩,您的风流韵事,您的财富,您的慈祥可爱。那么我保证——这不是这样的一档节目。”

  “这些每个艺术生天天都在谈论的事情,这种好莱坞明星式的故事。不是《油画》杂志想要带给大家听到的,至少,不会是我想带给大家听到的。要是您期望中的采访,是这个模样,那么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曹轩沉吟了几秒钟。

  他审视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年轻女人。

  任何一个画家,在看到伊莲娜小姐的时候,都会感受到“美”这种抽象概念在她身上是在鲜活的流淌着。

  连曹轩这样的百岁老人,曾经第一次见到对方的时候,都不禁驻足久久的没挪开视线。

  但今天。

  这位伊莲娜小姐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另外一面职业面貌。

  曹轩头一次这么认真的,从头到脚的,一寸寸的打量着对方,那是一种好像能穿透内心的压迫感的视线。

  从小到大。

  他的弟子们往往总是会在这种目光面前退缩,连年纪最大的林涛,都会被盯着不自在,像犯错的小姑娘一样“羞怯”的低下头去。

  安娜却是连眼睫毛都没眨一下。

  同样用平静的目光,回视着曹轩,大大方方的任由对方打量。

  半晌。

  曹轩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抛出了一个问题。

  “那么伊莲娜小姐,您到底想要听到什么样的内容呢?”

  “与其说我想听到什么样的具体内容,不如,我想听到什么样的情感。您是过去一个世纪成就最高的艺术家之一,您应该能理解我在说什么。我想听到你的欲望,你的嫉妒,你的钦佩,你的哀伤,我想听到你寻梦时所流下的眼泪,人生中求而不得的颓唐,以及即使站到山峰的最高处,依然宛如是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望而不可及的梦想。”

  “艺术从业者的人生,不都是由这些情感编织而成的么?曹轩先生,难道我要在这里听你人生是多么的成功么?”

  “不,这些内容太多了。”

  安娜平静的说,“我需要的是不一样的,更加能打动我,也更加能打动听众的东西。无意冒犯,我不想审问您,但我想听伱主动把这些故事,讲述给我听。那才是您内心深处的故事,也是最精彩的故事。”

  太大胆了。

  太霸气了。

  也太凌厉了。

  老杨从来没有见过有人敢以这样的态度,对曹轩说话。

  那可是曹轩先生啊!

  他听得心脏扑嗵、扑嗵直跳。

  安娜确实没有像一个典狱长审问囚犯一样要求别人作答……她是像一个女皇陛下一样,命令对方作答。

  强烈的伊莲娜小姐的风格填充着这间不小的会客室。

  凛然的气场扑面而来。

  老杨觉得,旁边的要是他,他已经跪了。

  这种气场下,要是敢摇头,好像就会被女皇陛下踩在脸上摩擦……嗯,这么一想,老杨甚至还有点心动。

  但曹轩不是老杨。

  曹轩只是静静的,用那种明亮的近乎于反老还童的童真目光端详着安娜在看。

  有点探究。

  有点好奇。

  也有点戏谑。

  “听上去确实是一档经典节目的样子。”老人点点头,“伊莲娜小姐——”

  “安娜。曹轩先生,您不必喊我伊莲娜小姐,叫我安娜就好了。”

  “那么安娜,我只有一个小小问题,凭什么我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呢?《油画》杂志甚至连一分钱通告费都没有出。你要开一张支票给我么?友情提示,你虽然相当富有,可要打动我,未必是个小数目的。”

  曹轩似乎有意要考校安娜。

  是啊?

  这些东西都很动人,但他凭什么讲给对方听呢。

  曹轩要想接采访,即使是一些重量级的大媒体,也能拿到几万欧元起的通告费,愿不愿意答应,还全看曹轩的心情。

  但是《油画》——身位艺术业no.1的地位。

  惯例它是不给任何被采访对象一欧分的。

  无论你是毕加索、安迪·沃荷,还是曹轩。

  对绝大多数从业者来说,能被《油画》采访都是天大的荣誉。

  但是曹轩本人似乎并不这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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