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捐掉几十亿,才能迎来胜利,那么这个胜利不要也罢。”
cdx的画廊主鼓掌的时候,用非常轻微的声音吐嘈道:“如果是我家孩子这么干,我确实要把她关进地窖里,吊起来抽。”
“唉……”
海朝般的掌声,掩盖了他的幽幽轻叹。
“但你说的对,拉里,今天,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打败她了。我们只能像是可怜的蜜蜂围绕着蜂后旋转飞舞一样,嗡嗡的无力的鼓掌。”
前排的艺术大师们,一个接着接个起立,为安娜小姐送上赞叹和喝彩。
甚至包括了布朗爵士。
谁也不知道,这个只当了五分钟时间无限辉煌的艺术君王的男人,此刻鼓掌时的心情如何。
想必是相当的阴郁。
没人想要探究。
纵使是贴身秘书。
安娜笑着调侃道。
“算了,人家坐轮椅的小姑娘,都自己坚持的走了上去,我要还颤颤巍巍,一阵风就挂倒了的样子,岂不显得实在太不中用了呢?”
曹老中气十足的笑着问道。
“走吧,我也该上去了。”
曹轩会来扶自己,更多的只是一种支持她的表态,和体现善意的方式。
她抿嘴的笑笑,也伸出手牵住曹轩表达明显善意的胳膊。
人老了。
刚刚艾略特和在场的很多人一样震惊和愕然。
嘿,还别说。
她也只知道安娜今天坚持要自己走上主席台,却不知道,对方打定主意,要捐掉上万件家族藏品,并建造一座公众博物馆。
场内又是一阵掌声,闪光灯连成一片。
腿脚还真挺利索的。
艾略特秘书搀住安娜的胳膊,顺便递给她一根已经准备好的手杖,在女人的耳边小声埋怨。
身高会缩,但老爷子背驼的不严重。
“每年各种保险、维护,就是一大笔的支出。反正我又从来都没有计划出售它们的。把这些艺术品移交给家族基金会,还能用展出收入覆盖掉日常的养护保险开销,有盈利并吸收捐赠的话,甚至能继续购买新的艺术品。我觉得很划算啊,不是么?盖蒂中心,洛克菲勒基金会,不都是这个模式么。”
“谢谢。您比很多人看上去都要年轻。”
立刻就被等在一边,心脏紧张的都快要停跳的各自的助理和秘书给抢走了。
他昂了昂脖子。
两个人只是象征性的走了几步路。
老先生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性子,又出来了。
“小姐,我不应该干涉你的决定,但这么大的事情,您真的应该提前与我,和管家阿德拉尔先生商量一下。”
这一对说不清到底是谁扶谁,谁挽谁的组合。
就迈着四方大步,向着讲台上走了过去。
“讲的真好。小姐,需要我帮忙展现一下骑士精神么?如果还不觉得太老的话。”
曹轩走到阶梯边,稍微等了等,正在一个一个台阶慢慢的走下来的安娜,主动伸出了胳膊。
“你要这么想,艾略特。”
下台阶比上台阶更难。
安娜也是身材高挑的类型。
曹轩看上去像是个干巴巴的老爷爷,但他的身高其实蛮高。
再加上她穿的是平底鞋,所以一老一少两代人站在一起几乎一边高,挺上相的。
年轻时是标准的香港老电影里常出现的那种上海滩上的高大英挺帅哥。
曹轩整理了手中的演讲稿,他挥挥手,拒绝了老杨的搀扶。
开玩笑。
估计了一下自己和老先生一起滚下去的可能性,又看小老头面色红润的样子。
颇有“东西方艺术届”跨越了70年岁数差的历史性握手的意味,被摄影记者们立刻捕捉下来了这个里程碑一样的镜头。
再加上在台上站了那么久,安娜真的觉得自己有点要摔倒了的意思。
伊莲娜小姐清楚。
秘书小姐不开心,不想说话。
大家都很识趣的避开了他四周环绕着的低压气团,留给他一点安静的私人空间。
她短暂的犹豫了几秒钟。
光是一座大型博物馆的建造成本,就够交多少年的保险了。
艾略特一言不发扶着安娜向着自己的座位走去。
想要围过来的站着的人群们是被分开的海浪,被安娜身上无形的光辉所推开。
“为什么?”
在从布朗爵士身边走过的时候,老绅士的目光空洞的盯着台上,忽然问道。
他的声音轻的好似梦呓。
但是安娜还是听见了,知道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
“您刚刚说每一个辉煌的王朝都会迎来崩溃,但那不是今天。”安娜望着已经重新走向主席台的曹轩,淡淡的说道,“你说的对,今天就是伊莲娜家族的艺术王朝崩溃的日子。却不是能登基的日子。布朗先生,或许某一天你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但很遗憾——”
“不是在这里,不是今天。”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曹轩看着整座会场里崇敬而热烈的眼神,心中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他一生见过无数次相同的神情。
这次不同的是。
他清楚台下的那些眼神不是望着自己,大多数人依然沉浸在伊莲娜小姐震撼的演讲中,无法自拔。
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觉得安娜脑子搭错筋了,败家的无法想象。
唯独已经见过了百年风云起落,老而弥坚的曹轩不这么想。
他猜到那位伊莲娜小姐也许忍心会拿出手里的《油画》股份,用来拉拢艺术界的头面人物。
却没想到。
对方比他想象的更果决,更舍得,气魄也更大。
直接把家族几百年传下来的浩如烟海艺术品收藏,眉头都不皱一下的全都捐掉了。
不是给某些特定的群体,而是面对所有人。
安娜亏了么?
伊莲娜家族本来已经注定是只能抱着成堆金币,逐渐影响力萎靡腐朽的结果。
现在。
直接被安娜盘活了。
她太爷爷影响力的巅峰时期,也没比这强到哪里去。
而哈布斯堡家族那几个现在当赛车手,或者当政治活动家的直系继承人影响力加在一起,都未必有她一个人来的大。
如果影响力是用金钱能买到的。
那么纳尔逊·洛克菲勒就不会在大选中屡次失利,终其一生,始终离总统的至高权力宝座差了一步之遥了。
她不过是将家里落灰的艺术宫殿,宣布向公众们开放了而已。
好似金庸武侠里那场着名的“玲珑棋局”,自填一气,随后满盘生根。
至于钱?
十个世纪花不完的钱,和一百个世纪都花不完的钱,对人家的生活来说,又有任何区别么。
而就算手里拿着金山银山,真有谁能遇见到百年后的风云变换么。
能用1.4万件艺术品来重振家声。
大赚特赚。
血赚。
“真有手腕,也真厉害。”曹轩心中只能感慨再感慨。
他又稍微等了等,待场内沸腾的议论声,逐渐褪去,这才缓缓开口:“我突然就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人老了,最显着的特点,就是觉得开始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
“多么字字珠玑的一场演讲啊。要我讲,估计我是讲不出来的。”
曹轩一开口。
场内终于缓缓的平静了下来。
“伊莲娜女士,您把我这个可怜的小老头置身于尴尬的境地,我就像1963年林肯纪念堂前,被安排在马丁·路德·金发表《我有一个梦》的世纪演讲之后登场的那位无助又彷徨的牧师演讲者,磕磕巴巴紧张的连话都说不好,场面简直一片灾难。我每看到一次电视转播回顾,我都替那位先生感到尴尬。”
“不过,幸运的是。我举办的每一个艺术展,每一次演讲,其实都还挺成功的,比想象中要好。因为我有一个秘诀,一个不传之秘。现在,我可以把它分享给大家。”
老爷子神秘的笑了笑,挑挑眉头。
会场里每个人都凝神侧耳细听。
连高古轩他们,心跳都快了一拍,交换了一个火热的眼神。
艺术展可是高成本,高风险,高回报的东西。
一次大展少则上百万的成本。
多的像赫斯特的“葛拉西宫大展”那般光物料人工成本几千万英镑的超级大展,也偶尔会出现。
展览成功了。
所有成本都能翻个倍的回来,艺术家们本人的身价大涨,画廊主赚的盆满钵满,买岛买飞机,自不必说。
可展览失败了,就很让人吐血了。
花几千万办展,请各种名人评论家们来看,结果被骂的狗血喷头。
不仅展览成本亏了出去,里外里一计算,钞票成堆的泼了出去,结果自家摇钱树的身价反而还跌了。
那就真真郁闷的想要吃屎的心情都有了。
多砸几次。
洲际画廊也得破产。
马仕画廊如今的窘境就是源于此。
马仕三世也不是喜欢这样苟延残喘着,真要砸锅卖铁,拿出五千万、甚至一个亿欧元出来。
办一个世界瞩目的一流超级大展,人家咬咬牙,卖卖血,也就勒着裤腰带办了。
要是能捧出摇钱树出来。
马仕画廊就重新抖了起来。
但它办的起,亏不起。
要是这么大的展玩砸了,就算不砸,只要不够爆,收不回成本。
马仕画廊也就可以彻底宣布倒闭了。
用上亿欧元再生生堆出下一个赫斯特的可能性是多少?
不超过百分之二十,也许不超过百分之十。
所以还不如继续像这样苟着呢。
这才是为什么连高古轩这般的世界第一的画廊主,都要去弯下腰去抱布朗爵士的这位顶级评论家的大腿的原因。
这种事情难道真的有什么秘诀么?
又怎么可能会有秘诀呢!
其他人敢在高古轩他们面前,这么大言不惭的乱吹牛皮。
一定会被当成无知者无畏的骗子乱棍打出去。
但换成现在台上这位大师。
想想这位美坛常青树,堪称辉煌璀璨、无比成功的职业生涯,他们心中还是愿意将信将疑的信上两分的。
大家悄悄对视一眼,又嫌弃的扭开了头,忽然觉得彼此很碍眼。
哎呀!曹大师也是老糊涂了,这种事情哪有公开说的呢?咱私下里办个酒会,您悄悄告诉我一个人就好了嘛!其他那些婊里婊气的妖艳贱货们,怎么有资格听呢。
“秘诀就是——降低期待。”小老头对着镜头眨眨眼睛。
噗嗤!
全场沉默了两秒钟,然后哄然的大笑声,差点把整个新艺术中心异形虫屋顶,都给掀飞出去。
有些人甚至笑出了眼泪。
“哇!我喜欢他,这个老爷爷好有趣啊!”
“很亲切,感觉就像我爷爷一样。”
“听说他和毕加索都认识,我还以为,这样德高望中的艺术家,要不然是毕加索那种在采访里不苟言笑的样子,要不然是亨利·布尔那种疯疯癫癫,难以揣度的模样,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有意思。”
屏幕面前的顾为经,也被曹老先生风趣的开场白惊到了。
他还担心。
在那位伊莲娜小姐以后登台,曹轩会很难接得住场面呢。
现在看来。
老人家年轻大了,却能应付的很好。
为曹老先生担心,他顾为经实在是有些杞人忧天,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实际上。
若是纯粹的比台风,比演讲的抓住人心的煽动力。
纵使年长了好几代人,曹轩依旧是稍稍不如刚刚的安娜小姐的。
在场的所有人高古轩、布朗爵士……没一个比得上。
一个是公众形象的印象加分。
不是曹轩的形象不好,而是安娜的舞台形象太bug了。
你不能强人所难的要求近百岁的白发老人和青春正茂的小姐姐比谁更能在镜头前抓人眼球。
这已经不是学术水平已经演讲能力的问题了。
而是来自生物本能的不讲理的降维打击。
你把爱因斯坦刨出来搬过来,可能也不好使。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接受的教育不同和社会定位的差别。
布朗爵士这些人,他们的定位终究只是学者或者艺术家。
曹轩所受到文人气质的言传身教,则更加内敛。
而伊莲娜家族曾经是欧洲的旧时代核心统治者之一。
历史上她们就曾在以各种沙龙为主体的宫闱斗争中,以擅于雄辩且长袖善舞而闻名。
演讲几乎是西式政治家们的基本功。
纵使她们已经早已淡出了政治的舞台,没了爵位封号,庞大的帝国在滚滚的战争浪潮中烟消云散。
可是安娜从小的家庭教育,长辈对她的定位。
还是完全是不同的。
不是每一位姨妈,都会给侄女一把猎枪,让她选择去做安妮·博林亦或者是叶皇的。
因此。
她其实从小到大,身体中的某一部分,就一直在为了登上舞台,在全世界的瞩目下光彩照人而准备的。
安娜为此准备了二十年。
所以她走上演讲台,从唇间吐出第一个单词的那刻,就变的像塞壬女妖绝美的歌声一样,宏大而热烈。
牢牢攥住了每一个人的目光,每一个人的心脏。
曹轩的演讲则完全是另外一种感觉。
很亲和。
完全没有大艺术家的架子。
既幽默,又谦逊,不知不觉得就抓住了观众们的注意力。
“这不是玩笑。不要期待着自己的演讲,自己的美术展,能获得多么大的成功,能赚多少钱,能不能载入史册。”
“多去想想,自己能够给予什么,而非获得什么。多去想想你能不能打动观众,是否能给予他们愉悦的心情,能不能大家心中多一分的静气,让每个人都多一分对时代的深思。而非艺术家拍卖排名的我升伱降。”
“当获得变成了给予,贪婪变成了无私。那么你看这个世界的样子,就会大有不同。这这真的是我职业生涯的秘诀。”
“我的老师教过我,不去想有多少人为你的展览而来,而去想想,每一个来到展览的人,你能送给对方什么。这是东方的君子之德。”
曹轩眼神明亮。
他认真的说道:“相信我,拥有这样心态的人去做事,结果通常不会太差。”
“沉淀艺术之美,家国乡愁,时代洪流,皆可融入一根小小的画笔之内,每个人都能在艺术展上,看到心中涟漪的些许投影——这是我的弟子唐宁联合cdx画廊,将在今年下半年伦敦举办的《山野之望》美术展的宣传语。”
“倒底能不能做到,我很期待,请大家一起帮我监督。”
大家掌声雷动。
无论是曹轩,还是唐宁,都属于那种赫赫有名的顶端大画家,值得这些大师们给这个面子。
“唐宁,今年年初刚刚在香江大拍上刷新个人单价和拍卖会总额双记录的那个天价大艺术家?”
“是啊,是啊,她是曹轩的关门第子,你不会不知道吧,村里才刚通网?”
有网友忍不住打趣。
“唐宁又要开新的个人美术展了?这是趁热打铁啊,要再创佳话啊。期待,期待。”
“在伦敦开么,听上去蛮有意思的。”
“曹轩前几年宣布封笔,现在,是时候要去提携新人了,从这几年的价格走势和曝光度来看,大概率推的就是她了。唉,我之前还以为背靠着央美的林涛,会有机会呢。”
“人家采访里都说了,自己是曹先生的接班人,不推她又要老爷子又要推谁呢?林涛年纪最大,但现在的身价,应该反而要差了自己的小师妹不少呢。当初没有当成高古轩的东夏第一人,确实从身价角度来说,让林先生损失了不少呢。”
“林涛是带艺投师,唐宁是从小老爷子自己带出来的,不是一个概念。从很久以前,评论界大概率就已经认定了,接老人班的,就是这位了,她那是真太子。”
评论区里网友们兴趣勃勃的讨论。
会场里,前排的助理老杨也缓缓的松了一口气。
幸好幸好,没赌错。
小事上有别扭,大事上曹老爷子还是关照唐宁的。
该提携,依旧会在这种场合上提携一下。
镜头里,聚光灯给到唐宁。
唐宁站起身,向四周朝她鼓掌的观众和同行们仪态万方,气场十足的挥了挥手。
固然。
她没有得到登台亲自演讲的机会,但在老师的影响力下,也得到了好几秒的长镜头。
从年会曝光效果来说,几乎达到了和猫王布尔相同的待遇。
而唐宁从骨子里,就和会场里流浪汉一般的亨特·布尔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极端。
她自信公众形象和自我营销的技巧比不上安娜,但也比布尔强上太多太多了。
从出道以来,唐宁就是那种交际花一样的人。
别误会。
这不是贬意词。
交际花在二十世纪早期,刚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完全是个褒义词,当年是纽约小报用来赞美橡胶大王的女儿这样的被人追逐的八卦明星的。
最早传入东夏以后。
也是被《申报》用来形容出身高贵,受过极好教育,在社交场合被人们所追逐的大家闺秀的。
交际花的代表。
一南一北,一淡一浓,南唐北陆。
不管是让宋子文写了很多情书的唐瑛,还是更有名的和徐志摩分分合合的陆小曼,能让那年头报纸在社交场合追逐的,都是正经的名门大小姐。
而唐宁自信既有唐瑛的清淡,又不缺乏陆小曼的浓艳。
是那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典型。
她享受着四周的闪光灯的此起彼伏,将最具有艺术家气场的身影留给众人。
微笑的吐出一口气,望向台上。
全世界的镜头都打在她身上。
她的老师正在为她扬名,高古轩、里森、pace、cdx的画廊主们,布朗爵士,包括刚刚还搅动着全世界艺术风云的那位伊莲娜小姐。
所有人都在礼貌性质的为她而鼓掌。
老师还是偏爱我的。
她相信,在不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自己坐到第一排,坐到那些人之间,亲自成为这些最顶端艺术盛宴的列席者之一。
而这一切,都不可能是一个仰光跳出来的贱种所能阻挠的。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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