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一章 逸神妙能

  “是的是的是的,不知道顾小哥在哪里找的这么大的花树。看样子,估摸多少也得有几百来年的树龄了吧,运气还是很不错嘀。”

  老杨一个劲的点头附和。

  他拿到照片的时候,就觉得画面上的那颗大花树分外的得劲。

  想要画花。

  采风时恰好遇到这么棒的景物,可是非常看运气的。

  就拿林木举例,不一定要多么名贵、古老,但如果生的鹤骨松姿、浓郁苍劲,那么稍稍画下几分神采来,作品自然就更容易的让人觉得不凡。

  类似着名的黄山迎客松,眼巴巴的跑过去采风的艺术生年年都成百上千。

  紫藤树遍地都是,但能否发现一颗这么棒的老树入画,还是要凭机遇。

  顾为经小哥,老杨看来,明显就属于运气不错的那一类。

  曹轩抬起脸,皱皱眉头。

  “老爷子,咋了?”老杨不由得抽抽鼻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

  “安静,别说话。你要在旁边站着,就好好学,不要不懂装懂,在那里乱发表评论。”

  “我说他花树临摹的好,选的极劲挺,指的才不是他找到花树找的有水平。”

  曹老瞪了对方一眼。

  “俗气!”

  他看画时,心底并不介意别人在旁边发表意见。

  三五好友,文人墨客齐聚书房,一人一杯清茶共赏名画,交换看法。

  从来就是士林生活的重要乐趣所在。

  此间乐趣,可比勾栏听曲这类荤场的酒气,烟气,俗粉气,要值得回味太多了。

  千里之外,那座真的苏州“茶居轩”里,曹轩就目睹过、参加过邻居张大千、张善孖两兄弟举办的品画茶会。

  回味七十余年,名家大师们的妙言妙语,仍然余味无穷。

  自己的助理比不上大师的皮毛,曹轩当然知道,也不会期待他能有什么惊人之语。

  在旁边摇旗呐喊,拍个马屁也不是不可以。

  那些过去大师们赏画局,鉴书局。

  重要的爽点除了高手间的互相切磋共进,也来源于围观的徒子徒孙小孩子们惊叹“老师好厉害”、“真大师也”的赞叹声,旁边要还有两、三个报刊记者在场笔走龙蛇的记录,就更美了。

  谁没有点小虚荣呢?

  大音乐家傅聪回忆中记载,年少时候印象里钱钟书伯伯就是一个在生活中非常妙语连珠,博学喜欢逗小孩子开心的人。

  做客和他父亲翻译家傅雷探讨研究文学时,常常会把他们这些小孩子带在身边,在小孩子圈子里非常受崇拜。

  自己的助理专业能力不差。

  曹轩评价一般的艺术品时,平常在旁边说些“老爷子好棒”的漂亮话,当个捧哏烘托气氛的小厮,还是够用的。

  但是到了这般笔法的高深精妙处,天资不高,就不够有悟性了。

  能力所限。

  即使他在旁边已经绞尽脑汁的表现自己的崇拜,看不明白别人的画,搔也搔不到痒处,拍不到点子上。

  曹老爷子听着就有点小不开心。

  给他这样的大师当舔狗,也是要很高的学术素养的好不好!

  气氛烘托的不好,反而煞了风景。

  老杨食指和拇指合拢,拉拉链一般在唇边一拉,示意他这就听话闭嘴。

  不过。

  老杨转念一想,却笑得更加灿烂,跟只全是褶的肉包子一样。

  他又低声以极快的语速开口。

  “老爷子要不指点指点,教教我如何看这幅画的妙处?不愧是您老看中的小伙子,年纪轻轻,水平就高到天上去了,也让我长长见识,开开眼嘛。”

  曹先生明显现在心情很不错。

  现在不是抓住机会,赶快学两手本事的时候,什么时候才是?

  曹轩犹豫了几秒钟。

  这幅画当真完全超过了他最乐观的估计,让他胸中有点好为人师的冲动,不介意提点提点助理,它到底好在了哪里。

  可惜了。

  顾为经那孩子能怎么不在自己身边呢!

  要是现在当面指着画,一点点的分解画中的道理,面对面享受那位小朋友崇敬崇拜的神色,才能让曹轩真的完全抒发出心中的所有爽感。

  曹轩瞥了一眼老杨,看着那张宛若看到鸡腿的老年吉娃娃一样渴望的小眼神,终久没有挥挥手让他滚蛋。

  算啦。

  就当平替好了。

  自己的助理确实需要提高提高艺术鉴赏的水平,否则带在身边出去容易丢人。

  “你之前写的欧洲美术年会上的发言稿,原来的题目是什么?”

  曹老轻轻开口,抛出了一个问题。

  “应该是《东方艺术的逸神妙能》?”老杨回忆了一下,“您不是想着,教教外国佬们,应该要怎么正确的方法鉴赏中国画么,所以我就起了这个名字。”

  东夏的古代书画收藏家,获得了一幅好到无以复加,处处皆是完美,超过他们评点能力的艺术作品的时候。

  按照规矩,往往就会在画卷书法佳作末尾提一个“神”字。

  或者也有写“神品”、“无上神品”这两种写法。

  取天机迥高,思与神合,创意立体,妙合化权的意思。

  神格,是东方书画作品的至高评价。

  此外还有次一等,笔法妙处如步步生莲,意境冲霄而上,直上青云的“妙品”,以及再次一等的笔法入微,形象生动者的“能品”。

  能品、妙品、神品。

  这三种步步登高的绘画境界,就是东夏古往今来每一位试图在市井朝野间,留下属于自己名字的艺术大师所孜孜不倦追求的三个人生目标。

  到了武则天时期,稍稍又发生了些许不同。

  艺术评论大师阴阳家李嗣真评点全天下名家绘画功力,写出了《画品》一书。

  有点类似武侠里盘点江湖十大高手一般。

  他将全天下从古至今的共计八十六位知名绘画大师分为了十等。

  除了原本的神妙能三格,每格各分为上、中、下三品以外。

  李嗣真又前无古人的在原本造诣高的已经与天平齐的“上上神品”之外,提出了高出天外的“逸品”一说。

  古往今来。

  自王莽篡汉算起,到武周一朝,合计七百年间,唯有顾恺之等寥寥四人,被他定为了“逸品”。

  老杨写出这个题目的时候,觉得可得意,自己可有文化了!

  没想到却被曹老批评,这玩意等闲东夏人听不懂,外国人听不明白,在大会上发言是在为难翻译。

  给他一盆冷水从头泼下。

  改成了通俗易懂的“如何欣赏东方艺术的美”。

  “你也是学艺术,从小练习画画的。同样是绘画,顾小子的一张画,画的东西,技法、心气不知道要比你高端到哪里去了,完全是云泥之别。”

  曹老爷子怜悯的看着自己的助理。

  “拽词时,拽的文绉绉的看上去唬人,当一幅真的有点逸品意思的作品摆在眼前,却又有眼不识泰山。真是可怜,可怜。”

  老杨嘴巴微张,茫然的眨了眨眼睛。

  wtf!

  他有点被老先生的这句话直接给砸傻了。

  老杨不是因为受不了曹老的评语,才作出这般呆滞的表情。

  他又不是唐宁,心态摆的很正,顾为经画的比他高,应该的。

  否则,曹老咋不看中了他老杨呢。

  顶多酸两下,也就完事了。

  真正让老杨不解,乃至不可置信的是那“逸品”两个字。

  这可是逸、神、妙、能中为首的“逸品”唉!

  清朝阁臣拍皇帝马屁的时候,都没谁敢称赞乾隆的书画造诣达到了这个评价的呢。

  这玩意实在太难得。

  难得到了除非天下共认的画宗领袖,或者真的牛气到了《春江花月夜》这般孤篇压全唐的艺术造诣,否则即使自恋到了乾隆这个地步,也会听上去怪怪的。

  大臣就算想要不要脸的夸,夸的太离谱,被皇上当成你小子在阴阳怪气的说反话骂他,这不就麻爪了嘛。

  当今东方画坛。

  唐宁身价已经到达了最前列的一小撮人物中。

  可她要敢对外宣称自己的画已经到了“逸品”,保准还是会被评论界扣上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批语。

  哪怕是曹轩本人,这么被称呼,也许不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是地位在这里。

  二是达利、毕加索这类比较自恋的顶级西方画家,一生中也发表过不少,“老子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自恋宣言,现代社会画家大都活得比较张扬,不像传统式的内敛,人们已经见怪不怪的。

  然而,老杨觉得也就是不会引起激烈的反弹而已。

  想要能服众,纵使曹轩照样很难。

  “真的有这么高?”

  老杨伸长了脖子,脑袋都要好奇的探入那几张照片里去,呆呆傻傻的开口。

  得亏这是曹老私下说的。

  换一个人,换一个场合,老杨百分之二百,会立刻当成心怀叵测的捧杀。

  在十八岁的年轻孩子身上谈这两个字,会很容易被旁人笑掉大牙的。

  “你想什么呢。”

  曹轩用指尖敲了敲桌子。

  “首先。逸品未必必须要高过神品。这个问题争论了上千年之久,逸品专注飘逸,神品专注法度,宋徽宗赵佶就专门特意重新排序过四字品格,认为应该是神、逸、妙、能最为妥当,后又被邓椿重新改回,到了近当代,吴冠中先生认为,逸品中的‘逸’乃放逸者也。既可以高过神品,也可以低于能品,因当自成一体……”

  “可那也是好吓人好吓人的呢!”

  老杨依旧觉得费解,实在忍不住的开口。

  别觉得能品是最低的品阶,就瞧不起它。

  任何一个能谈的上这四种评价的人,起步最起码都是大师中的头部有数的高手。

  大师中的大师。

  徐悲鸿的《巴人汲水图》,四十年代也曾经只在一位很有名的东夏评论家那里,仅拿到了“能品”的评价。

  这张画后来拍卖了大约2680多万。

  “其次,我也只是说,顾为经的这幅《紫藤花图》有点逸品的意思,并非真的达到了这个评价的标准。单论笔法气势,这小子离能品,还远着呢,只是这株花树确实画的好,真的有点味道了而已。”

  曹老缓缓的说道。

  “原来如此。”老杨这才点头。

  这听上去稍稍能够被他接受一点了。

  当然。

  只是稍稍能接受。

  老爷子的这个评价依旧让他心潮起伏,激荡不休。

  真的有点味道了“而已”。

  这哪里而已了?

  张果老屁股下的毛驴,纵使只占上了三分仙气,也不是千头万头拉磨的土驴能比较的,同样,一幅有点逸品“意思”的书画,也已经和凡夫俗子的作品有了云泥之别。

  唐宁在《油画》里夹枪带棒的打压顾为经,说他是平庸之辈又怎么样。

  今天这个书房里评语但凡传扬出去,听到媒体耳朵里,只要倾刻之间,就能让顾为经名声大噪,声名鹊起。

  而顾为经要是干脆直接那着这张被曹轩评价为“有逸品味道”的作品,给新加坡双年展去投稿,被组委会知道了。

  老杨很怀疑。

  那些组委会的专家们,哪怕不喜欢,亦是否真的有勇气,不给他颁个奖啥的。

  “我们来看这幅画,我不知道这幅画是否是顾为经照着某颗花树画的,也许是,也许不是,但这幅画的妙处不在这里。初看时,我的目光聚集在四周飘碎的花瓣上,这些紫藤花瓣,技法不拘一体,有些甚至做了简笔或者近似杨柳琼枝的画法。”

  “笔触润泽饱满处,有溶溶水光溶溶月的富贵气,破碎残缺处,有杨柳堆烟的自怨气。饱满处豪放,枯萎处沧桑,卷曲处沉闷。这是我所注意到的画面的第一层亮点。”

  曹轩嘿了一声,指尖在照片上那些飞散的落花上点了一下。

  能把这些巧妙的酸、甜、苦、辣的情绪共溶于一堂,当然是很难得的事情。

  若顾为经只是止步于这种程度的情绪表达,那么也就得不到老爷子这么高的评价。

  因为树也罢,人也罢。

  世界上很难出现一种主体开出百样情绪。

  炫技多过写情。

  这么多种观感杂糅一体,就像是同时拥有眉州水稻和蜀中水稻的故事一样。

  不讲究。

  他的女徒弟的《百花图》,最大的问题就是在于此处。

  顾为经的《紫藤花图》比起唐宁的作品,情绪上更加高妙精彩的地方就在于——

  “这柱中央的花树把四周散乱的所有情绪都穿成了一条线,四周所有凌乱的情绪,都在为了中间这颗茁壮的树干做铺垫。”

  “树上生枝,花上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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