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三章 庸才

  “让有些人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正在看这则的视频的顾为经微微皱眉。

  示威?

  他不会故意把头埋在砂砾里面装鸵鸟,若非有人恰好在这段时间触了唐宁前辈的霉头的话。

  人家话里夹枪带棒影射的对象就是自己。

  “可能也谈不上示威。”

  顾为经苦笑。

  两个段位相似的人之间互相放狠话,才称的上示威。

  别说表面看上去没有任何值得一晒的成绩的顾为经了。

  唐宁刚刚成为亚洲身价最高的女性艺术家,就算是他最拿的出手的那个侦探猫身份,对方也能一只手打十个。

  这样的差距,人家朝自己脸上吐唾沫,外人都会觉得是抬举自己。

  唐宁只是在对镜头表达不满而已。

  即使这份不满,也是更类似是一个父母手上的掌上明珠朝着长辈发小性子,质问对方“难道老爷子你不疼我了吗?”的那种撒娇。

  唐宁的不情愿是针对曹老的,顾为经只是顺带着提一句而已。

  “唉。”

  顾为经抿起嘴。

  他明白曹老关门弟子是多么大的馅饼,也是多么烫手的位置。

  原本郁郁葱葱苹果树上最大,最甜美的果实,板上钉钉是唐宁的,忽然之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个野孩子可能要来抢着吃。

  换位思考,唐宁有所不满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事情。

  “曹老的继承人?”——顾为经脑海里回味了几息这个名头,他心跳一阵加速,然后又立刻收敛了心神。

  顾为经是一个年轻画家,在得知自己也许有机会拜入曹老门下,午夜梦回时对这个名头没有心动过肯定是骗鬼的。

  机遇和才华,是支撑艺术道路高度的两根支柱。

  成为“曹老的继承人\/画宗掌门人”这种概念已经大到不能用得到机遇来简单形容。

  这甚至是某种意义上的艺术版本的“天命加身”。

  毕竟,她继承的是一整个源远流长的艺术帝国的神魂。

  不是顾为经的夸大。

  拉里·高古轩、布朗爵士,一个天底下最富有的画廊主,一个天底下最有威望的艺术评论家。

  《纽约时报》很多年前,就将他们两个人一个冠以艺术沙皇的名头,一个冠以艺术教皇的名号。

  曹老爷子在出席演讨会,国际学术会议这类活动中的座次,甚至能排到这两位沙皇、教皇之前。

  这些年亚洲市场一直是各大画廊谋篇布局的重点,高古轩做梦都想能把曹老签到自己的名下。

  八卦小报传闻,08年赫斯特出走后,高古轩就和曹老有过接触,那份未曾流出的意向合同金额据说高的“足以买下帝国大厦”。

  不论这顶冠冕被曹轩老先生,在公众面前最后放在了谁的脑瓜顶上,。

  那个人少奋斗三十年?

  别逗了。

  全天下数千万美术从业者中的大多数,就算给他时间从新石器时代卖到现在,也敌不过这轻飘飘一个名头带来的好处。

  随便想象了一下那种场面,顾为经的心里就痒痒的不行。

  可他也是一个有理智的人。

  顾为经非常明白的知道,在自己成长到一定地步以前,完全就不应该想这些。

  太遥远了。

  接班继承艺术帝国这种事情,是要讲实力的。

  有实力的太子登基叫皇帝,没有实力的人,就算馅饼砸在他脑袋上,他也只是个傀儡。

  现在的自己根本不配和唐宁女士对比。

  即使曹轩老爷子明天对全球媒体宣布,由一个叫顾为经的人来接他的班。

  也会成为全天下的笑柄。

  琢磨琢磨怎么画好紫藤花,从而在新加坡双年展上获奖,要比空洞的遐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实靠谱的多。

  顾为经随手端起桌子上的纸杯里火车附送的咖啡,往嘴里灌了几口,苦涩的咖啡冷却了他胸膛中躁动的血液。

  他缓缓的变得平静了下来。

  手机上的视频仍然在继续播放。

  这个预告片分为三个部分,选取了对唐宁采访中三个最有话题点的片段。

  顾为经刚刚看到的,就是名为【唐宁·下一代亚洲艺术女皇?】的部分。

  接下来则是五六分钟的记者询问女艺术家,是否有野心征服威尼斯美术展的叫做【唐宁·明日站点】的专题对话。

  顾为经本以为林涛教授叫自己看的只是采访的第一部分。

  没想到。

  在视频的最末尾,女艺术家再次提到了自己。视频的第三部分名为【唐宁·给年轻艺术家的话】

  “我想,现在是时候,让您以前辈的身份来谈谈年轻艺术家发展的问题了。”

  记者拿过了最后一张采访卡。

  “二十年前您当初以一幅名为《百花图》的作品,第一次赢得魔都美术双年展金奖的时候,评论界曾将您和一位芝加哥的女画家louistroy并列为【艺术双姝】。当初的你们真是很相似,你们都是二十岁,都是名门高徒。”

  “您是亚洲国画宗师的弟子,troy是北美波普艺术运动名家的高足,甚至你们都以画花而出名。您擅长将国花百花融为一体,她则用百种颜色的色点,点出一朵千变万化的波普之花《玫瑰》在芝加哥双年展获得大奖。对了,您还对louistroy有印象嘛?”

  “troy……当然,我们没见过面,但是有那么几年的时间,人们总是在我面前提起这个名字,想没有印象都难。”

  唐宁摸了一下头发:“很遗憾,我听说她——”

  “是的,她的艺术道路并不顺利。《百花图》只是您艺术生涯的起步。芝加哥双年展获奖,却是troy一辈子所达到的美术最高峰。”

  “这个说法可能对troy稍显冷酷,但客观上说,回过头来看,实际上你们这对双姝的职业生涯并非媒体设想的两条镜像的复刻曲线。你们只是在20岁那年有过一个短暂的交点,然后便从擦身而过,此渐行渐远。”

  记者抬起头,盯着唐宁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据芝加哥警方报道,louistroy在去年早些时候,由于非法持有武器与违禁药品,以及和一桩枪击案有关的一级谋杀重罪指控,被判处121年监禁,期间不得假释。”

  “是的,我当时看到了新闻报道,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不知是真的心痛,还是在镜头面前作秀,唐宁捂住了嘴,轻轻抽了一下鼻子:“我为她的堕落感到惋惜。”

  “犯罪,药物成瘾,洗钱,乃至枪击……我很不愿意这么说,但其实在我们艺术圈子里,这并非稀少的例子不是嘛?连达明安·赫斯特都进过监狱。”记者很尖锐的说道。

  “同样是以画花出名,曾经如此相似的两个人。20年后,您的国画花卉一画难求。听说连一向对艺术品投资比较谨慎的李超人,都多次在采访间,被拍到书房悬挂着您笔下的国画花卉。”

  “而troy,则用一桩枪击案,为自己职业生涯开出了一朵鲜血淋漓的死亡之花。唐宁小姐,您觉得,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区别?您又有什么,想以艺术前辈的身分给订阅我们杂志的年轻的美术从业者们说的呢?”他问道。

  “首先,以一个公众人士的角度,我对louistroy的事情感到痛心和难以理解。然而,我必须澄清一点,从始至终,我们两个人的作品就没有任何的相似性。我们的区别,从一开始就很大。”

  唐宁双手交叉,放在翘起膝盖之上。

  “怎么说?”

  “我的《百花图》,是有情感的,每一种花卉,都有珍贵的风情和神魂蕴含在其中。而她的《玫瑰》,抱歉,用数千个色点构成玫瑰的花叶,这个技法或许很炫,但是花叶本身是空洞的,没有足够的情感支撑,一朵有神的花和一朵无神的花,真正了解艺术的人,就会知道其间的差距在哪里。”

  “任何一个执着有耐心的人,都可以锻炼出很精巧繁复的画面设计。”

  “而捕捉花绘绽放那千分之一刹那的神采,并将它赋予独特的气节,嗯,欧洲的朋友们更喜欢叫它花语,需要的是万里挑一的灵气。这就是我和louistroy的区别,也是很多普通庸材的区别。”

  唐宁骄傲的点点下巴:“我不是因为louistroy锒铛入狱后,要在这里落井下石,即使她的作品今天和我的作品卖的一样的贵,我也会指出其中的区别。庸材,很多人都会觉得这句话刺耳。可我的性格就是一个很坦率,很keepreal的人。”

  “有些时候我的师兄会对画室里的小孩说,努力加油,只要好好用功,就会收获回报,将来的某一天,他也会成为很成功的画家。我从来都不会这么说,这个世界从美术这个概念诞生以来,能把单张作品卖到100万美元以上的画家不超过三百人。事实从不是只要努力,就能成为杰出的画家。”

  “事实是,绝大多数人注定都是庸才。他们不是只要努力就会成为我。不,不,不,千万不要有这么虚妄的念头。他们一辈子都注定成为不了我。”

  “乱给小孩子微笑,是一件很虚伪的事情,反而会给他们一些不切实际的野望。”

  “等他们认清自己的位置的时候,会崩溃的,也许是枪击别人,也许是朝自己脑袋上开一枪。”唐宁意味深长的说。“您也知道这个道理不是么?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坦然的说出来了而已。”

  记者不置可否的耸耸肩。

  这是暴君一样的冷酷发言。

  要是学校里的老师说这么社会达尔文风格的话,明天就能被找上门的家长投诉到死,但愤世嫉俗是艺术家的特权。

  这便是人家的风格,或者说是人设。

  谁也不能说唐宁说的有错。

  “当然,把我和louistroy相提并论,不是她的错,甚至也不是公众媒体的错。很多时候,分清‘看上去似乎很优秀的画家’和‘真的很优秀’的画家,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越是对于年轻的画家的判断越是如此,公众甚至会把偶尔的灵光一现错误当成他们的本来样子。我想,那位波普名家把troy带到自己的画室收徒时,只看到了她精巧的笔法,却忽略了她空洞苍白的灵魂。实际上即使是我的老师那样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能完全避免犯这样的错误。”

  唐宁玩味的笑了笑。

  不过,她并没有展开这个话题,而是接着记者的问题说道。

  “你刚刚询问我,有什么给年轻人的建议。我能给他们最好的建议就是——请踏实一点。无论是设计自己的艺术作品,还是设计自己的职业道路,都不要好高骛远,更不要想象拥有太多,注定不属于他们的东西。这样才不会被现实打倒。”

  “我记得您是新加坡人对吧。今年秋天,新加坡有一个美术双年展?”

  “对,国立艺术中心,我们的美术盛事,八月底《油画》应该也会跟踪报道,到时候您会去新加坡么?”记者点头。

  “再说吧。我提起这件事,是因为前一阵子,听说有个小孩子想将油画和中国画的风格结合起来,搞一幅融合画,去参加画展。”

  “哇,我觉得很大胆,但也很有想法。”

  记者想象了一下,眼睛亮了起来。

  做为狮城本地人,他一下子就感受到了这个想法的妙处,东西方风情相互结合的作品本就很美。

  何况主办方恰好便是新加坡这般地处东方世界和西方世界影响力杂糅的城市国家。

  他能想象到,这个构思一定是花了非常大心思的,确实是一个相当有趣的想法。

  这么棒的点子。

  没想到唐宁就这么当众说了出来。

  “或许对有些成熟的画家来说是吧。只是我现在提及这件事,并非要如某些长辈一样夸奖他,我反而认为这是一件很搞笑的事情。不会走就想跑,他连油画和中国画本身就没画明白,就想要把二者混为一谈。这是一个非常非常功利性导向的决定,结局注定不会太好的。”

  “绝大多数年轻画家,认真画好画,要比投机取巧,钻营奉承一些讨好评委会的邪道有用的多。踏实,对所有年轻画家来说,踏实都很重要。”

  唐宁扭过头看着镜头。

  “玻璃心承受不了,想要哭鼻子了?我的话很不好听,但我不会给那些觉得被我冒犯的人道歉,因为我只是说出了真相。”

  “嘿,不服气,我的《百花图》就在那里,所有人都可以画画试试嘛。现实会告诉你们,庸材和天才的差别。”

  “请记住,我完成这幅画的时候,也只有20岁,也只是一个和你一般的年轻画家。”

  唐宁翘着腿,对摄像机露出玩味的笑容。

  “小朋友,你知道我在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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