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心有灵犀
顾为经挑了一根弹性适中的貂毛油画笔,蘸着颜色偏向深沉的暗色颜料,作为底图的勾线轮廓色。
动笔前,
他特别采用了只加添了很少的松节油的含有重金属的颜料来勾线。
钴、锰、铅等等金属元素,常常被当作让颜料可以快速干燥的化学催干剂来使用。
比如顾为经目前所使用的颜料,
就是为了限时考试和现场美术竞赛所设计的速干型颜料,它几乎能达到遇风即干的效果。
代价是略微牺牲画面的色泽,而且颜料毒性比较大。
要是顾为经画入神了,敢效法古人王羲之蘸着颜料吃馒头,绝对得被送进医院洗胃去。
好在,
底图会在后期作画的过程中,会逐渐被更完整的颜料细节所填充淹没,像房子加上了屋顶,龙骨覆盖了层层甲板。
最终,只会有很少的部分底图能展现在完成后的画作外表上,并不影响观感。
因此稍稍的牺牲无所谓,越快干越好,自然没必要画完还要为了底图干燥,再专门等上两三天。
画底图,
说白了,就相当于用最快的时间,让创作者本人看出笔下画卷最终的成相效果。
虽然观众欣赏最后画作的时候,看不到原始底图,
可对于专业画家们来说,只要扫一眼一张画的底图,这张画最后完成的样子就已经能想象的七七八八了。
底图是艺术品最终完成样貌的概略缩影,是它在画布上的原始投射。
如果把创作一幅画的过程类比成一个小姑娘逐渐长大的过程。
正所谓三岁看大、八岁看老。
草稿相当于这幅画还在蹒跚学步时的模样,它根据设计的好坏不同,可以被称作是个“美人坯子”,还是只有“中庸之姿”,亦或者再惨一点的“面目可憎”。
然而,
毕竟草图只能展现创作者的构图的能力,顶多再多少考验考验画家的素描线条功底。
作品的未来本身还充满了不确定性,存在着女大十八变的可能性。
如果技法粗糙,就算拿着拉斐尔《雅典学院》的草稿设计构图,也有的是人画完后,观众以为画的是猴子开会。
同理,
《蒙娜丽莎》这种达芬奇按照一板一眼的标准基础金字塔结构的所绘的肖像画,甚至都谈不上任何构图创意,照样能被画成传世名作。
若有足够深厚的艺术鉴赏修养,
无论你是画廊的经纪人、美术评论家,艺术策展人,或者陈生林这样的资深大收藏家,都可能能设计出良好的草稿。
但让非专业的画家去画底图就不可能了。
草稿考验的是设计,到了底图就开始考验画家真刀真枪的绘画功底。
底图不需要精妙繁杂的细节来填充画面,可画完底图,除了素描线条以外,造型结构、色彩搭配能力,这些作品最重要的要素,也全都实实在在的表现出来了。
就相当于这幅画已经到了初中毕业的年纪,眉眼五官都已经定型。
在底图最后一笔完成的那刻,这张画最后的观感也基本上就形成了。
钟无艳变不成夏迎春,夏迎春也变不成钟无艳。
艺术品又做不了整容手术。
只要执笔画家不变,成品观感顶多在一个范围内浮动,画面的上限和下限在哪里,能够判断个八、九不离十。
有些艺术品代理商和画廊的经纪人,去画室看完艺术家的半成品底图之后,大概以什么样的价格出售,市场预期如何,都已经可以开始给艺术家一个正式的报价收购合同了。
就因为底图是最后完成品的投影,
所以无论最终的成品有什么样的重大缺点,在画底图的时候,也全部都能体现出来。
顾为经此前尝试画融合画,在完成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割裂感”和“怪异感”,就出现在画底图的时候。
传统中国工笔画的线条造型与素描技法的融合,存在审美方式和用笔方式的不同,一者简、一者繁。
颜料色彩理念也不一样,一者重神,一者重形。
博采众长这种话人人都会说,也仅仅只是停留在口头上说说而已。
不同文化体系画法间的客观差异就像鲸鱼和鲨鱼,看上去都是鱼,却根本都不是同一个物种。
融合画被誉为吴冠中、赵无极这种随随便便就能把作品卖出一个小目标的“艺术大家专属”的绘画门类。它的难度和逼格,就体现在这里。
理论上,
顾为经这种年纪的美术生,想要完成这种高端画法,就像大卫挑战巨人歌利亚般希望渺茫。
他之前作品观感就很糟糕。
然而,士别三日,
他如今有了上百幅的线描速写的底子,又有了郎世宁的完整作画思路。
刚刚落笔,
顾为经就明显察觉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感受。
春回大地,寒冰溶解,细雨绵绵,洗去尘沙。
连续几周的努力收获了回报,所有阻碍感都消失了,行笔间使心中的发闷和烦躁的凝滞感完全不见。
“果然成了!”
刚刚在占据画布上高点的位置,打完圣母像的轮廓,顾为经的心中就转过这个念头,暗暗的欣喜。
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曹轩老先生尽管本人并没有涉猎融合画领域,可大宗师就是大宗师,指点起人来,眼光绝对够毒辣。
“线描速写+郎世宁新体画”的思路一点问题也没有。
确实是对于初学者来说,想要尝试将中西贯通的理念在画布上圆润如意所表达出来的一条康庄大道。
线描可以将素描线条的凹凸变化精减融入工笔白描之中,
而《新体画》的线稿画篇章,又能将国画和油画的色彩科学,通过点、线、面视觉焦点变化和色彩的结合,将东西方色彩的风韵形神合二为一。
笔墨调和,运转如意。
顾为经的笔尖传来轻盈的触感,像是鱼回到了水,飞鸟从山巅腾空而起。
这是全新的境界。
他洗干净笔,
轻轻沾了点珍珠白,开始给圣母像填上最基础的色调。
“轰隆!”
雨水敲打的窗户,绵绵一天的小雨到了傍晚,不仅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反而变成了漂泊而下的银线。
之字形的闪电在老教堂的头顶上生灭,天黑的像是一块暗色的铁,不见夕阳也不见月光。
顾为经在孤儿院的小画室中亮着钨光灯。
阿莱大叔在给这个小房间装防盗门的时候,顺便麻烦施工队装了一盏带蓄电池的便携式工程照明灯,方便顾为经画画。
此时恰好派上了用场。
当第一声春雷从窗外隆隆的传来的时候,顾为经刚好完成了底图的最后一笔。
白色的圣母像、黝黑的看门人、被阳光渲染照耀的院子里的小孩子们……
顾为经画的很克制,每次用线描勾完轮廓,都只在主体景物中其中铺陈了基础的明暗对比,尽可能用最简单的笔法来填充画面的构图。
但他画底稿的速度依然不快,很多线条都斟酌再三才会下笔。
这种融合画的高阶绘画方式,对于顾为经目前初入职业画家的经验等级,依然很复杂,必须要画的小心翼翼,才能驾驭好中西方文化在笔下的碰撞。
“过了这么长时间?”
他看了眼手表,自己大概花了两个小时来一张底图。
对于粤省油画村那种,一人一年能画出两千幅梵·高《星空》的流水线式美术工业生产来说。
两个小时时间,若是用丙烯的话,都能画出一幅完整的油画,连带装裱了。这个绘画速度的画画的画工,连晚饭加个鸡腿都不配。
就算是普通美术生,如果不是什么篇幅几米的鸿篇巨画,对着草稿打个底图,也就几十分钟的事情。
顾为经画画的速度简直慢的像是蜗牛。
可顾为经一点也不着急,他看着完成后的底图,想象着最终画面的样子,无声的笑了起来。
画布上的底图有一种微妙而精巧的艺术平衡,带着欧亚大陆两种艺术风格相互撞击的独特魅力。
如果说,
他此前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是被两种不同的文化审美洪流冲击成支离破碎的悲剧的话。
那么眼前的底稿,就像一双被无形的手,将两种古老的灵魂融合成一尾流动的太极阴阳鱼。
这幅画……
活了!
瞧着眼前这幅底图,顾为经甚至有一种武士收刀归鞘般的松快感。
他看了看时间,给爷爷顾老爷子发了条短信,说明自己要画画晚点回家后,却并没有继续在底图上动笔。
他简单的收拾了一下颜料,确定底稿上很薄的一层颜料已经干透了以后,就轻轻套上了一个深色的塑料垃圾袋防止落灰。
然后顾为经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的景色。
“也许今天是一个临摹那幅《雷雨天的老教堂》的好机会。”顾为经望着窗外的大雨,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雨下的很大,
天地间唯一的亮光就是偶尔照亮大地的闪电,乌云像是流动的黑潮,低沉沉的盖在头顶。
“那位女画家卡洛尔,当年,或许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吧。”
他思索了片刻,拿出了手机,发消息。“胜子小姐吗?要不要晚上来一起画画。”
……
“那位女画家卡洛尔前辈,当年,或许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吧?”
酒井胜子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刚刚洗完澡,吹干了头发,裹着白色的丝绸睡衣,从浴室里走出来。
酒井太太经过一天的购物血拼,提着大包小包的首饰得胜而归,虽然钱包并未干瘪,但身体明显已经乏了。
贵妇人躺在套房客厅的沙发床上,身前的家庭影院里还正播放着hbo今年的主打热播剧《龙之家族》,整个人却已经睡着了。
“唉。”
酒井胜子扫过老妈呼吸悠长的样子,笑了笑。
女孩走过去关了电视,找了个毯子盖在酒井太太身上,自己却并无睡意。
她走进套房自己的卧室中,轻轻打开窗户,窗帘摇晃,冷风和微凉的雨水便从窗外灌了进来。
酒井胜子喜欢下雨,艺术家总是喜欢雨的。
凝视着漆黑的雨夜,总能带给酒井小姐一种巨大而深邃的甜美的荒芜感。
雷雨,像是天地间一场别致的交响乐,带着远离人迹的清新气息。
她轻轻松开些睡衣的扣子,将窗户打开到最大,微微仰起洁白下巴,伸开双臂似是要拥抱雨夜,任由窗外的自然把自己淹没。
从背影看去,
风卷起丝绸的外袍,光洁的小腿和让人流鼻血的洁白曲线在转瞬即逝的闪电中若隐若现。
若是蔻蔻看到现在这一幕,一定会觉得比基尼什么的还是弱爆了。
即使以擅长刻画少女细腻的肌肤和赤裸肉感而闻名的巴洛克主义代表大画家保罗·鲁本斯,恐怕也无法巧妙的捕捉这一刹那间的风情。
酒井胜子感受着风从肌肤最深处滑过的冰冷感觉,想要去触摸一百五十年前,那位沐浴在同一片风雨中的印象派女前辈的感受。
和大师们精神通感,灵魂沟通,一直是酒井胜子绘画临摹时的弱项。
“拥有非常精巧的技法,却只有苍白空洞的情感。”
这或许是从一生下来就经历了最专业的美术技巧训练的后遗症。
文艺复兴时期的卢梭曾认为,
一个艺术家最升华的状态,就是回归什么也不会的“野蛮人”,以童稚而天真的灵魂去感受自然本来的模样。
所有繁复的技巧,和后天的培训,都会损耗艺术家感受自然的能力。
过巧则媚,过繁则俗,东方绘画也有类似的说法。
酒井胜子当然无法也不可能遗忘所有的美术理论,完全回归启蒙运动宗师卢梭口中的“高贵的野蛮人”的精神状态。
然而,
她觉得自己随着和顾为经一起写论文,一起讨论,不停的探讨《雷雨天的老教堂》的美学价值和情感表达的过程中,
酒井胜子越来越能从书本上课堂里,那些公式性的赏析说辞和艺术理论的樊笼中抽身出来,渐渐的穿越时光,走进女画家卡洛尔的内心世界。
“这种感觉真好,不知道顾君是不是也在看雨。”她有些出神。
正当酒井胜子觉得自己感受到了什么的时候,床头的电话震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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