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是什么样的人精。
能只身一人,以华人的身份为国画在欧洲市场闯出一片天,老爷子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
别以为艺术的水就多清澈。
艺术和演艺圈最大的不同是,虽说过去三十年艺术市场的价格水涨船高,但这和炒作,投机等等很多引素相关。
相比大众传媒,它仍然是一个相对小众和神秘的门类。
小众意味着尤其是上层市场,就那么多买家,那么多画廊,也就那么多钱在这个圈子里转。
一个萝卜一个坑,同样是大师,你过去十年更受人追捧,自然就会有同行受到冷遇。
各种各样的勾心斗角也少不了。
什么和身体工作者买春然后被告强奸啦,去酒吧溜达一圈身上莫名奇妙的多了白粉啦。
这种事情过去半个世纪曹老听过见过的多了去了。
和田中正和想的不一样,曹老其实并不关心事情真相如何,是栽赃也好,不是栽赃也罢,如果曹老想要追究到底,这件事就很大。
可曹老本来就不想追究,再加上这件事情的结果超出他预料的好,所以这也就不是事。
地位不同带来了不同的眼界。
然而,曹老也不想就这么放过顾为经。
如果明明做了错事,却只是因为结果很好,就受人鼓励,那么对这個孩子的成长没有好处。他不可能永远有这样的好运气。
万一他画砸了怎么办?
这次有自己兜底,那么下次呢,下下次呢?
有些东西只要失误一次,也就没有下一次了。
一个很现实的事情,在欧洲艺术品市场,你要是白人,你有机会,你也可以犯错。
可你要是黄种人,你不仅机会更少,而且你绝对不能犯错。
对媒体痛苦流涕,改过自新,焕发艺术生涯第二春这类的故事是属于本国人的。
你要是华人,没有任何人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任何错误都是不可饶恕的,你有任何污点都会被画廊拒之门外。
你错了,你就是华人trash,立刻滚蛋,没有第二次。
老先生想要知道这个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知道这幅壁画可能有问题。”
顾为经被小老头那双明慧的眼神逼视的,觉得心底的一切小心思都被洞穿了。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画,想要出名?怎么,伱有才华,林涛想要收你当徒弟你还不知足,贪心不足,迫不及待的想要扬名立万?”
人群立刻就安静了,因为这话说的很不好听。
“告诉我,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曹老问道:“我警告你,小子。年轻人犯错可以,但如果你要再不诚实,我会很失望。”
“不是。”
顾为经当时完全沉浸在获得《摩诘手记》的喜悦中,真的完全没有想到要出名什么的。
“那是为什么。”
曹老的语气更加冷了。
“手痒?”
顾为经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
手痒,曹老愣了一下,他想到对方可能会争辩,但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个答案。
“看到这么好的绘画机会,我不想放弃。”
曹老沉默了片刻。
“那么要是失误了呢,这么好的画,要是砸在你手里,你身为一个画家,不觉得可惜?”
“我觉得我能画的最好。”
“最好?年纪轻轻就敢说最好,真是好大的口气。”
曹老从鼻子中喘出一口粗气:“颜料我就不说了,这幅画的观音大士面容威严而慈悲,帝后恭敬随侍中带着人间君主的法度……你就算配置好了颜料,这些地方的用笔你也能把握的了?”
曹老刚刚欣赏壁画的时候,就发现,顾为经虽然颜料配置的惊艳,但用笔熟练度还是很一般。
只是普通人的不错,别说和自己比了,在场中的随便哪个青年教授都打他一沓,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所以我没有画。”
顾为经指着壁画上的空白:“我只画了嫔妃衣角等物。没敢画其他部分。”
“如果画完了这些细枝末节,还没有人发现你这边的情况,你也不继续画?”曹老再次看向一边的壁画。
“不画。”
“那你应该先和工作人员知会一声。”曹老语气中有些不服气。
“抱歉。”
“抱歉什么,你什么都没做错,有什么可道歉的。”
又过了良久。
曹老一直在看着一边的画,不作声。
就在大家奇怪的时候。
“顾为经,如果你不介意,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曹老突然说道。
嗡~
人群中刚刚才压抑下去的议论声一下子又起来。
“请教。”
不是询问,而是请教。
作为可以写进世界美术史的人物,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不存在在世的艺术家地位比曹老更高的人了。
光艺术界的最高奖项之一的,威尼斯国际美术双年展上,颁发给最佳国际参展艺术家的金狮奖就获得了整整三座。
这就像是科学界已经获得了一次以上诺贝尔奖的巨犇物理学家,再往上可能就是牛顿、爱因斯坦这种传说级的大师了。
在世的物理学家中,可能能有几位和他是差不多的一个等级,但就算作品能卖出更高的价格,也真的很难说他就要比曹老更加厉害。
从二十世纪中期往后数,作品价格最高的可能首推安迪·沃荷(AndyWarhol),他是波普艺术的灵魂人物、领袖与教父。
这位有点像《时尚巴莎》这类美术杂志的摇滚男模特的老先生,应该是人类自从有艺术这个概念以来,第一位能把自己的印刷品卖到六、七千万英镑这个量级的艺术家。
对,是印刷品。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可比梵高什么的成功多了。
但是他就一定比曹老更加成功么?
很难说。
他毕竟只是波普艺术的发扬者,而不是开创者。
他也没有开宗立派这样伟大的成就。
一样有的是人指责他评论他的凹板印刷,木板拓印这种东西根本就称不上艺术,不过是偷鸡取巧而已。
他们这些艺术家教授们眼中的曹老一直都是高不可攀的巨擘,任何人在小老头面前都是晚辈和学生。
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见到过这位老先生用请教这个词了?
而且,对象竟然是一位还不满十八岁的中学生。
“请您问,只要我知道的就一定和您说。”
顾为经赶忙弯下腰,他可当不起这位老先生的请教。
“仕女青色的衣裙中加了银朱,赤丹,嗯,应该还有少许的藤黄粉末……对吧。”
顾为经心中佩服,点点头。
就算有《摩诘手记》的辅助,为了配置这些颜料,他也费了很大的功夫,尝试了好几种不同的配方,最终才找到最合适的种类。
结果曹老先生只是随便看了看,抬口就将自己的配方道出了个八九不离十。
“那这种薄而不艳的色彩是怎么调的。我也想到了银朱和藤黄,但是还无法近似还原于壁画其他部分这种稍微被风化的感觉,应该不是稀释颜料这么简单吧。”
曹老审视着图画,“还有这里,这种清凉又微微润泽的感觉是怎么做到的呢?”
“我尝试往里加了无精鸡蛋的蛋清。”
“蛋清……类似蛋彩画么。”
“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
“我尝试了一些固有的配方,然后根据长辈教给我的知识一点点的试出来的。”
王维当然是书画界的长辈,当然,顾为经知道别人估计会当成自己的爷爷。
曹老抬着头看了看壁画,又低头看了看配置颜料的过程中身上衣服上沾的五彩斑斓的年轻人,终于笑了。
“真是少年天才,你真的很好,比我这个老骨头厉害。”
他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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