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云岚日落

  流星入云。

  红光映亮城头战士的面庞。

  他们起初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而后听到风曼云遥遥传来、夹杂喜悦的宣告。

  “段天南已死!”

  厮杀霎时迟缓了。

  义军们认为这是扰乱军心的手段,悬了心,仔细在等那标志性的笑声。

  但笑声迟迟不来。

  城下将台,亲兵面颊肉跳、喉结滚动。

  “大帅……”

  他低声喊,貌似提醒,实则发问。

  徐运涛目光追在红星入云之处,窒了片刻,紧握住刀柄,手背上青筋虬曲。

  “我等曾有同生共死之誓,今日将应。”

  “可有人后悔?”

  他突地扫视身周,昂然发问。

  无人回答。

  百余位亲军吃了此问,各自稳了呼吸,直了脊柱。

  “好。”

  徐运涛重重颔首,拔刀隔空劈死十丈外往后挪步的士卒。

  “随我冲锋!”

  亲兵听愣了。

  徐云涛修为不低,却不是战将,几乎从不亲自上阵。

  “大帅,指挥怎么办?”

  “不需要指挥了。”

  徐运涛单手拔起将台边挺立的大纛,大步前压。

  “所谓人死如归。”

  “吾身经百战,今见归处矣。”

  他说着露出笑容。

  云岚城外的喊杀声遥远起伏,方兴未艾。

  王宫前古意新却注意不到这些,只直愣看着宫门前僵住的背影。

  战斗止歇。

  绵绵不尽搅动虚空的真元停了。

  所以浑天术也停了。

  古意新恢复了先天巅峰的感知,却感应不到熟悉的生机。

  “段……”

  他想呼唤,却吐不出气,只觉得全身由外而内的冰住了。

  而后,风曼云的欢笑往这层冰冻的最死角处捅开个缺口。

  缺口里传出个的气声。

  【段天南死了。】

  那声音说。

  古意新错愕、否定,强弯起嘴角,笑这话的荒谬。

  他信段天南,胜过信自己,胜过信武道。

  数年来,他亲眼见大哥无数次以身赴险、异想天开,这么多关那么多坎,每次跺一跺脚、捏一捏拳,便都趟过来。

  所以这一次也该如此。

  古意新笃定想着,余光瞥见风曼云自断壁间升起,发出得意的呼声。

  “段天南已死!”

  听到这五个字,他头皮如针扎般炸开,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件事,是十三日前开会时自己对强袭方略的率先支持。

  这一刻,半辈子淡然无咎所欠下的后悔都追了上来。

  “段大哥……”

  他无知觉地呢喃,见提在右手割过稻谷、捅过燎原火萧瑟风的短枪抖个不停,便用左手握住枪刃,攥得死紧。

  古意新从来淡泊。

  从胜州田间到三榜魁首,他没有什么想拿起,也没有什么放不下,以此天性修习《步掷金刚典》,是故一日千里无有障碍。

  直到元磁门前,古意新徘徊数年,暂不得门而入。

  但他也不着急。

  古意新不是武痴。

  练武于他而言与从前在地主家做长工、在田里插秧割稻相比,并没有什么差别。

  他从未求过武道什么。

  直到此刻。

  他见段天南力竭而死,终于明白什么叫爱别离,什么叫求不得,什么叫五阴炽盛。

  手放开。

  古意新满目尽是掌心鲜血,映光如匕逆刺双眸。

  头一次,由心到魂,他以一切呼唤武道。

  如此,武道便回应他。

  脑海中,步掷金刚典经文自然流动:

  【因智慧故,生金刚神力;

  见心念掷心念,见烦恼掷烦恼,见外魔掷外魔;

  无动无不动;

  金刚即我,我即金刚,如如不坏,无往不利……】

  拿起,掷出。

  《步掷金刚典》洋洋洒洒,不过此二言而已。

  真元疯狂流转,先天灵气回旋。

  古意新身处风眼,胸腔中一颗血肉心脏,被彻底锻作金铜。

  正和三十年六月廿,枪魁破第一关,踏入元磁境界。

  “你笑什么?!”

  他踏虚而起,狂喝出枪。

  这一枪,因恨而发,无端迅猛。

  风曼云恍惚间便被贯穿右腕,钉在右肩,本能以四式之【瞬】撤出百米后,心中余悸不散。

  古意新没有再管她。

  他足尖点地,一忽闪便蹿至风慕白身旁,出枪刺穿他脖颈。

  这一枪避过要害,刃口卡在气管和颈椎之间。

  风曼云见状如坐针毡,不敢动弹。

  “风间客,下来!”

  古意新怒视风云顶,威胁道。

  “你不下来,他便要死!”

  再喝。

  无人应声。

  古意新舌根泛苦,咬牙横拧枪头,绞下风慕白头颅。

  金色的血摊了一地。

  风曼云看到这幕,脑中嗡鸣一声,利刃穿心之痛胜过右肩。

  洪范灵台上,一枚龙魂果飞速生长成熟。

  唯岚山之巅,风云依旧。

  风乘意躲在王座后,听到风慕白骨肉分离的咔嚓声,崩断了心弦。

  他抱头往回鼠窜,才入宫门就被追来的古意新提住后颈,飞上勤政殿顶。

  “寡人……”

  风乘意欲许诺,话说了半截就被古意新捏碎胳膊。

  淮阳王涕泗横流,湿了裤裆。

  “跪下,求他救你!”

  古意新喝令道,以枪尖指风云顶。

  风乘意当即用自己都想不到的干脆向此生最恨的人跪下。

  “老祖宗救我!”

  他叩首哀求。

  “这是淮阳王,下来救他!”

  古意新嘶吼道。

  没有反应。

  “你当我不敢杀他?”

  仍然没有反应。

  风乘意绝望了。

  更绝望的是古意新。

  他一把扯断了风乘意的手臂,任其哀嚎,但一山风云依旧毫无波澜。

  天人无情。

  风间客根本不在乎这些凡夫俗子。

  他只在乎自己的武圣之路。

  “段大哥……”

  古意新松开了风乘意,通体冰凉,只觉得天旋地转。

  风乘意见他摇摇欲坠,寻隙滚落屋檐,往南逃亡。

  身为淮阳王,他武道虽只到贯通巅峰,但天材地宝不知道吃了多少,光断一条胳膊还远不足以致命。

  宫门外,风更烈了。

  鏖战至此双方各死了一位元磁;狂怒的风曼云正寻哀寂的古意新厮杀,在半空中碰撞纠缠。

  洪范默立在道旁。

  他真气只剩两成,上身三处骨折,腿上的伤口皮肉翻卷,流出赭红色的血,像趴伏着一条水蛭。

  “事已至此,我们不宜久留!”

  裘元魁上前拽住他,低声说道。

  计划已经失败了,撤退是理所当然的选择,也是洪范早就想过的预案。

  但他迈不动步子。

  裘元魁于是再劝:“我们该做的、能做的都做了……”

  洪范闻言,却猛然挣出手。

  “百胜公且先去。”

  他决绝说道,将明神塞给裘元魁,直着眼大步往前,越过风慕白的断头尸首,在满街血红的源头处咬牙停下。

  洪范强偏过头,去看那个死而不倒的人。

  回忆在他心头下起倾盆大雨。

  伊山湖的鳞波,昆吾山的晚霞,端丽城楼上炭火般暗红的眼眸……

  星霜变幻,恍如一瞬。

  “段大哥,你说你不在乎走不到路的尽头。”

  洪范嘲笑道,仰头瞪眼,锁住泪。

  “那你为什么现在还睁着眼?”

  天地间没有火,这句话却在他的心肠上烧。

  烧到他恨怒奔流。

  烧到他脑浆沸腾。

  二世为人的穿越者有一千种理由惜命,有一万种理由从长计议。

  但这一回洪范彻底地蔑视死亡,以鄙夷的姿态将自我抛之度外。

  “你便死罢……”

  “我今天非替做成这件事!”

  洪范自骨髓里挤出这句话,拾起沉在血泊中的红绸系在腰上,往风云顶奔跑。

  得自苏佩锋的龙魂果在灵台上坠落。

  洪范瘸着腿穿过宫门,踏上白玉阶时已化身为八尺高的金沙巨人。

  无限真气,血肉苏生。

  他穿墙过殿,自两位元磁武者的战场下穿过,声势惊人。

  风乘意听到这动静,以为来者是追自己,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已忘了自己有多恨风间客,只满心想着活命,一边喊“老祖宗救我”,一边连滚带爬地上了风云顶。

  洪范全甲带盔,无言语,缀在他身后。

  两人追逃着上到半山腰,脚踩处渐无尘土,唯有光滑润泽、近乎玉质的赤裸岩石。

  风暴环绕怒吼如雷,游离着稀疏的天罡神风。

  不出百米,风乘意就被无形利刃斩下头皮与左耳,而洪范两肩半断、脾脏更被洞穿。

  若非龙魂果效果还在,他已死过一次。

  拔升又三百米,洪范加速追上,将风乘意提在身侧。

  距离风团的核心已然不远。

  围绕山体,神风无声流动,作为躯壳承载着武圣的绝对意志。

  死亡近在咫尺,吐息切肤森寒。

  风乘意腿上翻出血口,颤抖着失禁。

  洪范寸步不停,小指断下便接住按回伤口,只一味向上攀登。

  更高,更近。

  在天人的轻蔑下深入生命的禁区。

  终于,龙魂树感应到两股生机。

  一生一死,生者庞然难以测度,而死者只如一点萤火,俱是龙血浓度极高的个体。

  洪范紧张到无以复加。

  他抛下风乘意,以瞬步作最后突进,如愿见到龙魂树招摇枝叶、玄奥运转。

  几乎是刹那,武圣残躯所剩的丁点精血被吸收殆尽,化为一枚龙魂果。

  风间客骤然睁眼。

  他早已在漫长的死关中进入准武圣阶段,此时失去参悟对象,被迫自悠然飘逸中惊醒,仿佛跌下云端。

  力量,地位,寿命……

  一切触手可得的东西刹那间作梦幻化泡影,离他远去。

  境界退转,天人五衰顷刻便到。

  衰败的恶臭自山顶澎湃,包含着悲哀与绝望,比凡间一切屎溺更引人嫌恶。

  天地灵气瑟缩发抖。

  洪范跪倒在地,沙甲崩碎,见一位青袍老者飞下雄峰悬浮天中。

  此人衣衫陈旧状若疯魔,左脸颊有一道刻骨新伤。

  “是谁断我前路?”

  他仰问苍穹。

  “是谁毁我道途?!”

  他俯问四野。

  话语如雷滚滚,大风扫尽云层。

  二十里城郭,所有钟鼓自鸣,所有草木凋敝。

  风云顶上,萦绕经年的天罡神风竟在消散。

  城头上,徐运涛不敢置信,裘元魁喜惧交杂。

  “苍天果真有眼?”

  甘德寿颤声呢喃,已是双目通红,涕泗横流。

  战场停了,天人五衰却片刻不停。

  风间客浑身腐烂,手背生出脓疮,头皮带着成片银发脱落。

  风乘意坐在自己的屎尿中看到这一幕,双目无声滚下热泪,既像嚎哭,又仿佛在狂笑。

  风间客转过身来。

  恶臭越发强烈,逼得半城人呕吐。

  他先看向洪范。

  后者毫不畏惧回视,挑衅地微笑。

  风间客挪开目光。

  他瞥过皇城内跪地绝望的风家人;

  瞥过屹立不倒、望穿风云的段天南;

  瞥过鞠躬尽瘁、身首异处的风慕白;

  瞥过处处烽烟的云岚;

  瞥过山河破碎的淮阳国……

  城东,瑶河永不停歇地流淌着,将未来搬运成过去。

  风间客无动于衷。

  天人五衰走到尾声。

  他脸上已爬满黑水沟般的皱纹,浑身汗出如浆,衣衫下堆积着增生肉瘤,脓液浸透了锦缎。

  “日兮月兮,你我同辉仅一百八十载……”

  “太少,太少啊!”

  风暴与叹息同时散去。

  洪范抬头仰望。

  他看到一轮残阳正在坠落,

  落向风间客空洞而绝望的双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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