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和二十九年,十二月上旬。
金海沙漠西北,大沼外沿。
狭长银河如同巨蛇,用颗粒闪亮的鳞片打磨着琉璃天穹。
湿地广袤。
绿毛般的草甸散布其间,间或露出赭色的岛屿。
夜幕中坐着一架篝火。
火光内二十余人围坐,都穿着蛇皮为底、挂衬铁页的轻甲。
四五十匹战马聚在外头,正享用着夜草与精料。
“咱出门时放的天骄榜是神京十月份编的,内容我多少已知道了。”
崔二爷一边对周围人说着,一边在火上烤饼。
“楚剑阁差三个月满二十四,现在还是榜首;屈罗意胜了神京申氏三公子位列第八;琅琊国易奢进到了第二十五……”
他说着把烤软了的干饼撕下一半递出。
洪福接过,放入嘴中慢嚼。
此时的小胖子已脱去一身肥肉,黑壮得像块精铁。
这一年多来,他先是在金海城防司其父洪城麾下服役,后又往沙口卫所驻守年余,原本宽和的容貌转为冷峻。
“二少呢?”
一位洪家家兵耐不住发问。
崔二没有抢话。
“他位次没变。”
谈到兄长,洪福露出熟悉的笑容。
“范哥儿还是列七十九,同境界第三,但七月份被他活捉的唐家千点星倒是高升到九十位了。”
他如数家珍道,用厚脊战刀片下熏肉佐饼。
“福哥儿有没有听到南边过来的消息……”
篝火对侧的洪炎突地问道。
“段铁掌与瘦雨公两战两平,百胜军久攻端丽不下,最后是二少以白雷神破城?”
他赤手拨弄火炭,见崔二注目过来,微扬起下巴。
“这我怎么能没听说过?”
洪福即回。
“整个淮阳国都在传,范哥儿与段铁掌、古枪魁相交莫逆、几如兄弟……”
他语带振奋,一直说到“兄弟”二字,心底却腾起丝难言的气闷。
卫所的生活是如此千篇一律,除去沙与铁的枯燥,便只剩下血的残酷。
因此过去的记忆被衬得越发鲜活。
洪福记得与洪范相关的所有事――练武下棋、喝酒饮乐,把苦日子一点点过甜。
但再往后来,西京的天骄争锋、淮阳的元磁交战便远在他想象之外。
篝火旁的兵丁武士们兴奋交谈不停。
洪福盯着火,干咽下半张饼子。
自兄长离去,他便拼上所有,帐中至今已攒下七颗蛇人头颅。
武道丹药未曾短缺,炎流劲亦日复一日流转,修为才刚到贯通四脉。
洪福由此得知自己在二十五岁前望不到浑然境界。
大沼上的星月明亮而高远。
木柴纵是将自己烧得噼啪作响,送出的烟灰依旧只缭绕在地表。
洪福吐出口浊气,瞥了眼十几尺外包裹在油布中的数十把崭新火铳。
【我在武道上先天不足,若想跟上兄长,恐怕要往其他方向下功夫。】
他默默想到。
次日。
大沼天高风大没有雾气,难得的艳阳高照。
马队往西深入三十里后,崔二第一个嗅到风中的血腥味。
朱衣骑徐庭前出侦查,于二里外找到了半围于沼榕林中的目标。
糊了半身淤泥掩去气味体温,他几步登上林木梢头,居高望远。
这是一个典型的蛇人“村落”,大小在数千平米,沿边界散布着二十几黑地穴。
村子中心,一棵水杉硬挺如石柱格外高大,其三个主杈各以木楔钉着一具蛇人尸首,其血液沿垂悬蛇尾引入树根处的石盆之中。
石盆周遭,肥沃淤泥中散露出满是消化痕迹的疏骨碎鳞,往风中播撒恶臭。
徐庭默记下所见所闻,回头复命。
“二十四穴的村子人口规模不会超过三十头,不可能有二祭以上的战士;祭坛上钉着新鲜祭品,说明刚经过战斗。”
崔二老道地做下判断。
“现在是冬日,大沼天冷,蛇人活力下降,战力最多剩七成。”
他双眉舒展少许,以征询目光看向洪福。
后者立刻接过话。
“按照计划分割诱出,以枪阵伏击。”
“此行目的不在拼杀,而是试验兄长的武器与战法……”
命令声被奔风卷入绿沼。
士兵们给马衔枚,转往村落上风口,在里许地外的红树林安置辎重。
二十五把重九斤、带下挂刺刀的簇新燧发枪往下分发。
林外的干燥丘陵上很快列起一道密集铁阵。
半刻钟后,作为诱饵的崔二匀速奔回,手中提着半个蘸血的石盆。
十五头蛇人如一团乱麻般追在他身后,遥遥目击人类的战阵,并未退缩。
洪福微微眯眼,摩挲腰间挂着的六页钢锤。
他能感受到队伍中无声滋长的恐惧。
蛇人自带爪牙鳞甲,力量强大生命顽强,战力超过凡人士卒的三倍。
再加上不畏死亡带来的巨大士气差距,人族哪怕有五倍人数也很难与蛇人野战。
但那是过去的经验。
崔二加速跃过本阵
洪福打直单臂,以拇指测距。
两军相距七十丈,远在靶场测试所得有效射程外。
但他依然打算先打一轮试试。
“预备,瞄准。”
“开火!”
洪福振臂喝令。
合成一处的枪声如鼓槌般砸入大沼。
灰白硝烟震起,旋即被大风吹散。
二十五把燧发枪有四把哑火,剩下的二十一发子弹只命中一枚。
中弹的蛇人开合手掌默然自视,见小臂处被掀去鳞片的创处筋肉滑动,有两根指爪不再响应。
它抬起头,覆鳞脸面一如既往的没有表情。
大沼的居民第一次见到这种会喷烟的无羽铁弩,但它们显然不在乎,以稳定悠然的冲锋速度表达无声的轻蔑。
六十丈外,人族士兵们稳定迅捷地装填。
如之前重复过的十次、百次,他们用牙咬掉纸壳定装弹筒的尾盖,用嘴衔住弹丸,将弹筒内的火药倒入枪管,再将布片包裹的弹丸装入,以送弹棍捅深、捅实。
剩余的少许火药被倒入引火药池。
二十六个标准化拆解动作如流水般走过,二十秒后所有人完成装填。
这速度超过火绳枪的两倍。
踞枪、瞄准。
蛇人抵近到百米外。
洪福粗重地吸气,大吼着发出第二次射击命令。
他清楚地听到枪响,看到子弹拖着透明的弹道激射,其后追出锥形的火流。
这一回人类交了好运,射出整整二十四发初速三百米每秒、重四十克的弹丸――依靠金磁门武者手搓的无缝枪管,开明行所产燧发枪的装药量比洪范前世同类产品还要更高。
硝烟在一个呼吸间散去。
二十四发命中了六发,其中四发打在要害,开出拳头大的血洞。
三头蛇人失能倒地。
洪福捏了捏拳头。
又二十秒,十二头蛇人冲至三十米外。
对着这些狰狞的头脸,枪阵第三次开火,命中率达到了八成。
在这个距离上,子弹已无所谓命中什么位置,只撕纸般轰穿鳞甲,翻滚变形后扯开巨大的空腔……
雷声与烟雾凝成无形的镰刀,一举割倒了九头蛇人。
仅剩的三位幸存者不知所措。
它们不明白火因何而燃烧,铁因何而飞行,战局因何顷刻倾颓……
而同一时刻,洪福咽下津液,左手拔出早就上膛的手铳,右手握紧页锤,为战斗收尾。
一切比想象中更干净利落地结束。
湿润的沼风腌有泥土与腐烂的味道,将刺鼻的硝烟味大半中和。
士兵们兴奋地一一补刀,再用匕首剥下鳞皮与蛇胆。
洪福则握着短铳微温的枪管,对着战场发怔。
他清楚记得一个月前钱宏带着这批枪来到金海时的模样。
在听海阁的顶层,瘦高的匠人酒后把长枪拍在桌上,兴致勃勃地讲述枪管的完整与坚韧,打火簧片的均匀与纯洁,直到脖子涨红、青筋暴凸。
彼时洪福听不明白,只觉得这是兄长极为重视的事情,因此万分上心。
直到靶场上的一次次装填与开火;
直到木皮铁钢在一枚枚铅弹前穿透破碎;
直到十余头蛇人在数轮齐射中瘫倒死去……
这场征程的意义渐渐昭明。
由此开始,铁与火将胜过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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