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十月初五。
端丽城的天色方亮,世界像是蒙着层翳。
南城门外,官道往西南走出三十里,与芦苇妆点的贤淑泾并驰。
一辆雕着唐氏族徽的大型马车步速前进,上头坐着唐星晴的母亲与婢女。
车后百米外,她本人与洪范并肩而行。
城破后,唐家退往百里外的勋县,而唐星晴作为家族新一代核心,不可能留在只剩空壳的端丽唐府。
作为最初俘虏她的人,洪范有始有终,接下裘元魁的委托一路送她出城。
刚出城门的时候,两人间的气氛还是紧张――两军大战,唐家多有损伤,说不得就有唐星晴的亲故。
所以洪范尽量只挑拣说些闲话。
譬如百胜军与天风军在瑶河沿线多有交锋,占了些便宜。
譬如端丽一战的影响力渐渐散开,使义军们越发蔑视王庭,半个月内引发十多场大小冲突。
待这些都说完,他便止于沉默。
唐星晴正相反。
在她肚里,许许多多情绪与思虑仿佛千万匹牛马,在冬春交替的荒原上抵角狂奔。
秋已至暮。
清冷西风抚着少女黑缎般的长发。
摆荡的芦苇叶上,一只蝈蝈不知何时僵死,被风扫落。
洪范瞥见这一幕,慢了脚步。
唐星晴突地开口讽刺。
“赤沙,这就是凡人。”
她决绝说道,如御剑飞刺。
“如虫子般无穷无尽,纵然死了,也死得无声无息。”
唐星晴侧视洪范,带着挑衅的哂笑。
后者瞥回一眼,并不生气。
“不是无声无息。”
“他们有呼喊,只是风太大,你听不见。”
洪范轻声回复,遥望视野之外的云岚。
唐星晴霎时乱了阵脚。
但堂堂千点星不能接受如此轻易地输掉与赤沙的第三次对决。
“攻城略地,邀买人心;天下皆知,你们百胜军妄图掀翻王庭。”
她稳住心态,再起攻势。
“王庭存续首系风间客,你们无力正面胜他,只能欺他难下风云顶,攻破云岚禁绝血祭。”
“但这谈何容易?”
“哪怕排除我唐家,百胜军军力如今只与天风军均势,元磁层面更是以一敌三。”
“何况云岚城足足四十万人口,规制更胜端丽。”
唐星晴发出克制的不屑。
“归根到底,风家盛衰全在风间客本人成败,你们徒劳搏命,无非造个声势。”
洪范仔细听完,居然大方点头。
唐星晴仿佛一拳击空。
“你觉得此言荒谬?”
她质问道,语速更急。
“那我退一步,算百胜军掀得了淮阳国祚――你信不信,三郡不会有任何改变。”
“现在烽烟四起,是因为冷家坐视、龚家敷衍,风家自己摔烂了摊子。”
“即便这样,你们只将将压过我唐家一头。”
“以段天南的天资霸道,他要在三郡立自己的姓氏分一杯羹,不是不可能。”
“但假如他要颠覆世家的规矩,必成众矢之的。”
唐星晴眯起丹凤眼,好似见到了那种局面,不自觉地摇头。
“赤沙,你以为凡人与世家差的只是武道吗?”
“世家有稳定的传承、海量的资源,经过无数人身体力行、钻研积累攒下的杀法、武技、窍门、兵器,以及蜘蛛布网般的利益联结。”
“改变它,压过它,那不是一个人乃至一代人能做到的事……”
唐星晴声音发颤,黑色的眸子里缥缈着晨光。
她期盼地望向洪范,见对方还是恳切点头不出言语,于是彻底失了方寸。
“那我再退一步,便真让淮阳三郡换了个天地吧!”
唐星晴随手扯下路边木槿的菱形叶子,在掌中捏作一团。
“让段天南实现了他的志向,创出一门天下人可练的武道!”
“然后呢?”
“数十年内,天资卓绝者会成长为新的元磁天人,而后他们会建立新的世家,做出与前人同样的决定……”
“自抬家格,垄断武典。”
唐星晴连珠炮般说着,把半碎的绿叶掷到地上,又以黑绸蛮靴狠碾,直到泥土弄脏了靴面的金线。
“因为人总是自私;”
“因为人能得到多便不愿意少;”
“因为力量本身,便是横行的资格……”
她恨声说完,心头充满了后悔。
后悔为何冒昧地与洪范再起口舌之争,后悔为什么要说这些自己都不知道是何动机的话语。
洪范见状,略有怜惜地伸出手,似乎想拍拍少女的肩。
但他终究收了回来。
“真不像是十九岁。”
洪范感叹一声。
“呵,你像吗?配说我?”
唐星晴怒极反笑,反唇相讥。
她努力压下情绪,负起手,又用格外冷漠的语气开口。
“赤沙,去劝一劝段天南与古意新,就像我现在劝你一样。”
“你们离开淮阳国吧。”
洪范没有回话,只略有吃惊地望着她。
而唐星晴仿佛被火烫了般别开眼眸,心头烧着的愤怒终于抑制不住。
“洪范,你明明那么聪明的人,能轻易击败我的人,为什么要这样犯蠢?!”
她低声尖叫,将芦苇丛里的几只鸟吓得飞起。
“这世道,有权的自会统治,有力的自会横行。”
“鸟会飞上天空,难道是靠谁允许吗?”
唐星晴奋然抬手,指着断空而去的几道黑点。
“只是因为它们能啊!”
声音散开,竟带下泪来。
官道陷于片刻的沉默,远处的唐母听到动静,自车上往回探看。
洪范琢磨着唐星晴的话,却是笑了。
“唐姑娘,你说的一点没错啊!”
他端详少女涨红的侧脸。
“与段古二位兄长相比,我恐怕与你更是一类人。”
唐星晴见状别过脸去,硬挺着不抹眼泪,好似什么都没发生。
“我也觉得他们是做不成的。”
洪范先是点头。
“所以你便看着他们为无意义的事情送命?”
唐星晴奋然打断,仿佛满腔愤懑得到了出口。
“不是无意义的。”
但洪范又摇头。
“小唐啊,你是庶女出身,与母亲相依为命,所想所行所执着,当是出人头地、改变处境,本不愿多管闲事。”
“所以你为什么要劝我?”
“你为什么哭?”
洪范和声反问。
“我没哭。”
唐星晴冷哼一声,状若无事地伸手捋了下本就整齐的鬓发。
洪范却不辞辛劳地绕到她面前,硬是确认一眼。
“你是不是有病?”
唐星晴吸着鼻子骂道,咬着牙把泪抹了。
洪范没有笑她的嘴硬。
“我们其实是同一种人,是务实乃至自私的人。”
他低声叹道。
“我常常想,我可能这辈子也不会变成段天南、古意新那样坚定、纯粹的人。”
“唐姑娘,与你相比,我心底藏着更多的傲慢,更多的阴私计较。”
洪范说着,对少女投去怅然的目光。
“但哪怕是这样的我,与此二人相识相知,便想着为弱者做点事。”
“但哪怕是这样的你,见此二人所见所为,甚至于为他们担心了。”
“如是,无关乎成与不成,他们的作为已有意义。”
话音悠然。
这回,换唐星晴陷入良久的沉默。
官道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是唐家前来接应的骑兵队到了。
“唐姑娘,你家人到了;我就送到这,路上小心。”
洪范浅笑道,转身洒脱离开。
唐星晴既被抛下,便执拗站着,强忍住不回头。
天地的轮廓此时是如此清晰。
原来两人不知不觉已沿路走了许久,走到明光自东北方蔓延,山背流露的朝霞熔融了冷云青铁般的边角。
直到唐星晴听不到身后的脚步声。
这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回望――可惜洪范的身影已随曲折的道路一起被掩在白酥般的芦苇丛后。
秋风萧飒。
唯有日光滚在河面,像浮着一层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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