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月十九到九月二十二,端丽城的大雨下了足足四日,洁净两军的遗体,弥合战争的疮痍。
直到城外一座座墓碑打下,将死者们永久钉入另一个世界。
九月二十三的黎明,雨势走到了尾声。
端丽内城的一座小院中,洪范盘膝床榻独自入定。
龙魂树下迷雾般的生机已经满溢,可惜迟迟无法转化成修为。
静谧的白噪声中,洪范一次次回想白雷神引爆的那一瞬,描摹彼时的感受――须臾间,火行灵气的狂乱冲刷,燃烧之欢愉、毁灭之庄严全然覆盖魂魄。
他隐约觉得境界有所松动,但还差了火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洪范退出内视。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骤然鲜明,磨砂的窗玻璃已然微亮。
洪范下床推窗,入眼是自屋檐滴落、珠串般剔透的雨帘。
湿气骤入,掠走屋内三分暖意。
一场秋雨一场寒。
相比三四日前,端丽大约冷了有十摄氏度。
洪范瞥了眼泛白天光,开门入院,打起筑基拳。
高速流转的炎流真气蒸干了每一滴雨。
拳过五趟,有人叩门。
此时是辰时。
来人面目方正、身材高壮,是中军连山营副都尉,名为逢庆,最早在龙湫镇就曾与洪范见过。
“洪少侠,还是前两日那些事……”
逢庆身着蓑衣,礼数依然周全。
“这回是西城那边的三个大户,按我们搜集到的情报肯定是有挖私窖,但他们就是不认。”
“末将一时苦手,只能来寻您了!”
他说着又一拱手,语态恭敬。
“分内事,带路吧。”
洪范回道。
他以沙流摄来檐下一顶斗笠,戴上便出门。
端丽一战,洪范立功颇多,不止于填平城壕、埋设炸药,还有几度搏杀以及最后的先登之功。
考虑到他并非百胜军隶属,无所谓升迁,最后的奖赏都落在实物。
共千两白银,两千匹布。
这笔财物不多不少,对洪范而言颇为鸡肋――当初他入淮阳国,为的首先是许龟年承诺的三倍武勋。
所以他最后一分不取,将赏格的三成抚恤给首战战死身侧的左军军侯浦坚家人,剩下七成散给终战随他冲锋的重甲士。
这让赤沙在百胜军内声名再高一筹,逢庆的恭敬也与此相关。
出了院子,后者当先领路。
小巷颇长,两侧楼高,顶上一线青天,辨不出云雨。
“降兵处理得如何了?”
洪范问道。
“快刀斩乱麻,昨日便差不多了。”
逢庆回道。
“破城后收降的天风军共千余人,城防司差不多两千,各自抽杀了一部分,剩下的大部打散并入军中,小部发往后方屯田。”
洪范点了点头,再问:“抄家呢?”
“最上头的七家除了唐家都抄了,冒雨连干两天两夜,末将方才出门的时候恰见到同僚回营。”
逢庆性格开朗,开了话匣子就自顾自往下说。
“战利还是按老规矩三分;一份算公家,一份算各部集体,一份算个人。”
两人闲聊着拐出巷子,汇入街道。
空间一开阔,便显得雨声稀疏。
相比昨日,街上往来行人渐多,除士卒外竟然已有不少步履匆匆的百姓。
这侧面说明了百胜军的军纪。
以洪范对中古时代战争的了解,这近乎于奇迹了。
“都说兵灾凶残;只从破城后秋毫无犯来看,百胜军便当得起一个‘义’字了。”
他出声赞道。
逢庆闻言却笑。
“洪少侠谬赞,末将自家人知自家事。”
他见对方望来,进一步解释道。
“单凭军纪刑罚,再森严也压不住烈战后的凶兵;能有这样子,还得是靠这个……”
逢庆用拇指朝上一指。
“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此时的淮阳国还有没有神仙末将不知,但有铁掌公坐镇端丽,说句‘监听数里、瞬息即至’,可是恰如其分。”
“兵灾再凶,又哪里凶得过元磁宗师?”
他说得理所当然、不假思索。
洪范琢磨片刻,默然颔首。
两人步子轻快,沿着街道一路往北,行至条窄河前。
此河名为“贤淑泾”,与护城水系相连,这几日受填濠沙土影响贤淑不再、格外浑浊。
贤淑泾上坐着道石拱桥。
洪范走上桥心,视野渐高,能越过披着水雾的重叠黑瓦,见到二里地外的北城墙。
今日虽只是破城后的第四日,已然有许多军士披蓑冒雨修补,唯有那被白雷神炸开的口子暂未处理,整个豁开,像是牙床上缺了的门齿。
“大战得胜,大伙仍不得闲啊。”
洪范叹了一声。
“何止,比攻城时还要忙了!”
逢庆接口道。
“军务方面,后军围绕端丽城搜捕乱军,左右两军则散出多股队伍清缴周围县镇;骑兵营那边,前锋今明日应当能前抵瑶河,与王庭的游骑哨探交上手了。”
“军务之外,医治伤兵、军驿寄送,还有我们中军负责的抄查钱粮的差事,都是忙得焦头烂额。”
两人边说边聊,不多时到了城西第一处目的地。
一座挂着“常氏宅邸”匾额的大宅,规模不小但装饰不显豪奢,大约是端丽城二三等的大户。
此时常宅前已有一队士卒站岗,里头还传出争执声。
事情经过无甚可说。
豪强大族本就是百胜军主要的军需来源,其中参与城防的要抄,次一等要“捐”。
按理说大军压境,能花钱保平安已是万幸,但总有些聪明人自以为把握到段天南的“柔软性情”,藏私抗捐――常家人此刻便是如此,甚至以裘元魁入城后所发的安民告示相压。
直到洪范接手。
他只是进去走了一圈,以沙世界轻易定位了宅邸内一大二小两个地下暗窖,待随手指出之后,常家几位家主家老便汗如雨下,瘫倒在地了。
几桩琐事跑完,还未到午饭时辰,洪范又被请去转作百胜军中枢的端丽城守府,正撞见古意新坐在屋檐下端碗扒饭,其衣衫发髻半湿,长枪靠在廊柱,枪刃有新沾的血迹。
后者这两日伴随左右二军行动,负责肃清周遭,大约是刚赶回。
两人一同入内。
“治民之约”四字匾额高挂,其下,百胜军众高层正汇总数据。
“诸公,忙活三日,所获种种已有数字。”
行军司马陈彦手持文书,清了清嗓子。
“存粮方面共二十五万石,后续或还能上浮一成;金银绢布合计二百余万两白银,扣除奖惩抚恤,结余六十余万两!”
读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颤抖。
“到底是百年结余之大城!”
刚从后方赶来的常逸民嗟叹连连,脸上笑容甚至有些飘忽。
“如此收获,可该如何处置?”
他口中念叨,倒不是真的发问。
段天南面色却认真。
“古老弟,你这几日兜转所见如何?”
大汉转过身来,面容比平日越发沉静严肃。
“村舍荒乱,多有饥民;黄狗瘦可见肋。”
古意新回道。
段天南闻言有了决意。
“留下足够的军粮,就定为十万石;剩下的放给百姓。”
他回头说道。
裘元魁出言补充:“秋收刚过,一次上粮太多容易跌价……”
但他立被打断。
“不。”
段天南抬眼蔑视梁上金匾。
“不是卖,是放。”
堂下一时没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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