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指望

  “少爷……”

  听到蒋家婆子如此讥讽,刘婶忍不住轻声唤了句。

  要是以往,少爷免不了握紧拳头,怒目而视,大发火气。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却是不敢动手的。

  出乎两人意料,洪范却没有发作,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

  他并不恨蒋家婆子,心里的厌恶更多来自继承的记忆与情绪。

  饮食克扣这事不是一日两日,而是自十五岁入族学后,便一直如此。

  稍一深思就知道,如此苛待族长之子——哪怕是没娘的庶子——这哪里是一位家仆能够做到的?

  【长期没有足够营养补充,又练武过度,应该是‘我’猝死的主要原因了。】

  洪范想到。

  【人是铁,饭是钢;必须要先解决吃饭问题。】

  另一边,蒋家婆子见对方沉默,自以为得胜,瞥了眼刘婶,自顾自转身出门去。

  不止如此,她走到院外后,还故意出声讽刺。

  “三等主子也配摆威风?”

  “奴几辈生的还想顿顿吃肉,没本事强撑,练武早晚练死……”

  这一回,蒋家婆子的破锣嗓子调门不算太高,显然也是顾忌影响。

  但足以让院内听见。

  “奴几辈生的……”

  洪范轻声复述,记忆里浮现出一个面目迷糊的女子模样。

  那应该是身体原主的母亲,一位出身丫鬟的妾室。

  “少爷……”

  刘婶怕少爷心中积郁,故意想岔开话题,却见到洪范只是随意地一摆手,嘴角绽出笑意。

  “无妨的,婶子。”

  他伸手指了指石桌,说道。

  “外头风寒,我们到房里用饭吧。”

  这正中刘婶下怀。

  她刚应下,便见到少爷负起双手,一边蹒跚回房,一边摇头哂道。

  “娘的,名校毕业、职场得意,正要走上人生巅峰,就给我送到旧社会,狗日的贼老天……”

  “这么差的出身,这不得给个顶级系统?”

  这些话,刘婶当然听不懂。

  她拿上碗筷,回身瞥见少爷的背影隐入暗室之中。

  话音止了,有笑声传出。

  这一回刘婶却是听懂了。

  笑声里,是一抹压都压不下的悲凉。

  ······

  洪范的屋子狭小,摆着床的卧室与会客堂一体相连。

  圆桌上,两碗饭摆在左右,中间是一盘青菜,一盘豆角。

  窗外天色已暗,刘婶却未点灯。

  洪范没有问——无非是节俭,或者压根就用完了灯油火烛。

  肉都吃不上,难不成还想有夜生活?

  打开窗门透气,他在桌边坐下,执起筷子,准备用饭。

  刘婶站在一侧,没有入座。

  “婶子,怎么不坐下用饭?”

  洪范随口问道。

  穿越十日以来,他一直卧在病榻,由刘婶陪床喂食。

  这倒是两人第一次一同用饭。

  “少爷怎么说笑?”

  刘婶疑惑道。

  “我是夫人的丫鬟,如何能和少爷一起坐着?”

  洪范闻言方才了然。

  “婶子才是说笑,我算什么少爷?”

  他自嘲道。

  刘婶怕少爷自怨自艾,正要相劝,又被抢白。

  “这世上,可有肉都吃不上的少爷?”

  此话一出,刘婶不由沉默下来。

  洪范却不以为意,继续开口:“而且刘婶与我之间,名为主仆,实是相依为命。”

  “这洪家府邸内,若婶子都不与我同桌吃饭,我难道还去找大夫人、大公子不成?”

  刘婶闻言连忙抬头,担忧地望向自家公子。

  对视之时,却见到后者眼中没有自己担心的怨怼,反而澄如碧空、一片朗朗。

  于是,她终于拗不过自己的命根,在桌边坐下。

  外头,天色黑了下来。

  月光穿门,斜白半壁。

  室内没有点蜡烛,却显得格外亮堂。

  主仆二人沉默地用饭。

  刘婶将端着的碗捧得很高,好遮住自己不断滴落在碗里的泪。

  她也奇怪,哪怕是夫人刚去世最艰难的那几年,自己也少有哭泣。

  但今日心中明明没有悲伤,泪水却止都止不住。

  桌对面,洪范则格外地细嚼慢咽,好似要将仅有食物中的营养全都压榨出来。

  用完饭后,刘婶收拾碗筷。

  洪范重伤未愈,又觉得乏力,便回床上休息。

  就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声与呵斥声,他很快落入梦乡。

  刘婶收拾好碗筷,见少爷已睡去,便替他仔细掖了被角,关上门窗将餐具餐盒送回厨房。

  回程路上,她脚步格外轻快。

  说起来,今日并无什么变化——反而是难得用了几日的肉食又被裁撤。

  但她只觉得心底突然有了指望。

  人一有指望,就连天上的星星都会亮成一轮轮太阳。

  回到偏房,刘婶依然辗转难眠,最后却是起床在屋角的菩萨牌位面前叩拜几轮,才沉沉睡去。

  洪范重伤十日来,她第一次睡得如此香甜。

  ······

  第二日,辰时时正(早上八点到九点)。

  主仆二人用完早餐后,由刘婶送回餐篮;洪范则在独门院子里缓缓步行,权当运动。

  院子大约十米见方,自院门处以石板铺出了通往两间矮房的Y字型道路。

  除去边缘的零星地方,院中地面都是被踩得不能再实的夯土地,没有一点草木生长。

  结合院墙上许多粗浅的拳掌印记,这显然都是“洪范”每日勤练不辍的结果。

  唯有东南角落,立着唯一的一株高大乔木。

  这是一棵槐树。

  树高十几米,枝干虽有些歪斜,但此时光秃的树干上已满是嫩叶,显出勃勃生机。

  洪范在树前驻步。

  他知道这棵老槐是主仆二人的功臣。

  它的花可以食用,荚果、叶、根皮都清热解毒,可以入药。

  每年夏秋,刘婶就会借来梯子采花摘果,卖了补贴家用。

  【也难怪院墙破损,偏偏这棵树却完好。】

  洪范想到,拍了拍树干,收起回忆。

  今日起床后,他便感到身子比昨日又大有好转,胸口也不再虚火如焚。

  【或者可以做些简单运动了。】

  洪范心头自语,双手扶着树干,做了几个简单蹲起。

  出乎他意料,这具还处于病弱状态的躯体肌肉却意外地有力。

  三四个无负荷深蹲下来,几乎感觉不到消耗。

  【到底是常年练武的体质,内伤未愈,依然比许多白领强多了。】

  洪范浅浅活动了下全身筋骨,想到。

  【必然也有最近这些天伙食改善的功劳。】

  少爷重伤十日,老仆送出去了块宝贝织锦,只换了七日肉食。

  “奋斗了半生,回头又让我奔小康,真是一穿回到解放前了……”

  洪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吐槽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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