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9 回家

  到家就换了一身土不拉几的行头,不需要帅,只需要暖和。

  坐在场地上晒太阳的时候,突然就天阴了下来,刚巧丁永推着个婴儿车过来了遛弯儿,然后就道:“不会是要落雪吧?”

  “天气预报也没说要落雪吧?”

  给丁永端了一张凳子,老头儿刚坐下,居然真就飘起了雪花,张浩南哈哈一笑,“这天气预报卵用没有。”

  坚果盘里有核桃,知道丁永爱吃,张浩南直接拿着捏,嘎啦嘎啦作响,看得拿钳子的丁永极其无语。

  “你这力气是真的大。”

  “浩东力气还要大。”

  挑了核桃仁出来,给丁永放好,丁永索性自己就不拿钳子了,等着吃现成的。

  他儿子有点瘦,但精神还是不错的,在小推车里也能踢腾,但这光景下了雪,丁永赶紧打电话给老婆,让她开车过来接孩子。

  才打通,就是一通埋怨,缪家的大姐不断地吐槽老家伙一天到晚就知道活现眼,有个儿子了不起吗?

  还别说,丁永去财政局聚餐,真就拿这事儿刺激过不少想要儿子想疯了的老同事。

  他老来得子,宝贝得不行,攒了两千几百万全都准备给儿子再买点张浩南几个新公司的股份。

  像“嘁哩喀喳”,张浩南就答应了零点五的股份,只是丁永这一年太忙,也没空折腾这个,离“嘁哩喀喳”上市还早着呢,反正急的也只是建康市政府。

  建康市政府是真的怕“嘁哩喀喳”突然就流窜到松江或者宝安去了,这也是为什么连“福利房”这事儿,都让“嘁哩喀喳”悄咪咪进行。

  而且在电子娱乐、软件开发上,成果也是确实不少。

  “嘁哩喀喳”有专门的软件开发组,除开正在盈利的仓库管理软件以及制图软件,因为数学专业的专家组深度可以,目前还接了个大活儿,跟交通厅合作的票务软件,不过不是独立开发,科大和建康信息工程都有参与,反倒是两江工业大学没赶上趟。

  因此上市这事儿,确实不是吹牛逼,当然张浩南本人实际上并不缺钱,不需要融资,这玩意儿是给建康市政府一个面子,顺便给某些单位搞点政绩和红利。

  情况跟“金桥电脑”类似,但比“金桥电脑”复杂一些。

  但总体而言,现在能有零点五“嘁哩喀喳”股份,将来建康市政府的推动,起码就是个千万富翁打底。

  丁永心中有数,所以也不着急,反正跟着张浩南混,确实不怕老了掉牙齿吃不动红烧肉。

  中午因为有一场团圆饭,所以他提前过来转转,顺便做个现眼包,给同龄人看看自己的儿子。

  岂料下起了雪,这要是儿子冻着了,这老头儿估计能急得脑溢血。

  赵飞燕早就泡好了茶等着待客用,说话间就端了一杯茶出来,丁永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就听到手机响了,接通之后,就是他老婆带着怒气的一声“我过来了”。

  悻悻然挂断电话,忽然手机铃声又响了,丁永一愣,却发现是张浩南的。

  “张南,老太婆不在她娘家,我丈人说没过去啊!”

  电话中,语气焦急的吴成林有些紧张,“她三轮车也不在!”

  “阿公你先不要急,我这里人多,我寻几个人出去,你到食堂等我消息。”

  “我跟伱一道出去寻吧?!”

  “不要急,我跟直武阿叔打个电话,放心,老人家跑不远的,只要还在沙城,寻得到的。”

  张浩南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样,让电话那头吴成林一颗焦躁的心安静了下来。

  而这边,丁永也是一脸紧张,等电话挂断之后,问道:“啥情况?”

  “等一下团圆饭,丁总你来主持。西面有个长辈有点事情,我去解决一下。”

  随后,张浩南起身换上了一身更松快的行头,披了一件军大衣,戴上一顶老式的军帽就走了出去。

  打了两个电话,不多时张浩程就啃着一只鸡腿到了后头的村道上:“要去做啥?”

  “去一趟解放圩。”

  张浩南说道。

  而不远处,刚卸完货的张直才擦了把汗,捧着个玻璃茶杯就走过来,“六干河?那快要到农场了啊。”

  “就是去农场。”

  “做啥啊?”

  “寻人啊做啥,让丁奎山带人去码头仓库也看看。就这样,出发。”

  张浩南前脚刚走,村道上吴成林骑着摩托车突突突到了大食堂,此时人已经蛮多,都是“沙城食品”的人,团圆饭人多也热闹,还时不时放点烟花,职工之间也在聊着天,多是家长里短孩子成绩之类。

  等到吴成林到了,就听一个老头儿喊道:“成林,马上过年了,哪能挂这张面孔?”

  吴成林进来将帽子往桌子上一放,叹气道:“老太婆早起说是回娘家看看,结果我刚刚回转,发现三轮车也不在家里,丈人家里还打电话过来,说老太婆根本没去。”

  几个老头儿赶紧拉着他坐下,茶叶水也立刻奉上,闻讯而来的张刚谦发了一支烟给吴成林,然后道:“不会跟老三亲娘老子有关吧?”

  “我才是亲娘老子!”

  砰!

  暴怒的吴成林拍着桌子吼道。

  “你先不要急,跟你说正事。”

  张刚谦知道吴成林现在心急,也没有见怪,而是认真道,“老三这个小倌儿,一直不差的,跟他亲娘老子跑,我看是不可能。但是呢,让他马上接受不是成林你亲生的,我看……也不太可能。像我们家张南一样硬气的小倌儿,不会太多。”

  啵滋啵滋……

  几个老头儿都是闷声不响,跟着吴成林一起抽闷烟。

  “早晓得老早就跟他说实话,也好……”

  “哎,现在说这种屁话又有啥意思?”

  张刚谦打断了吴成林的话,看到对方老眼通红,他也是颇为唏嘘,战场上眉头都不带皱一下,但这种事情,怎么说呢,越是无助且软弱,反而越加让他觉得颇为难受。

  “张南晓得了吗?”

  “他说他来寻。”

  “那就问题不大,放一百个心。”

  喝了点茶,看到外面下的雪竟然越发大了,吴成林整个人又焦急起来,他坐立不安地望着外面,手机一响就立刻接通,听到是大儿子说吃年夜饭的事情,吼了一声立刻挂断,听都不想听。

  过了一会儿,外面张直兵穿着警服一路小跑进来,然后不停地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跺着脚说道:“入娘的,开到一半落大雪,天气预报不是说不落雪吗?”

  “阿兵,张南打你电话没有?”

  “他跟张武联系过了,让我先过来吃饭。做啥?出啥事情了?”

  张直兵见周围的人都离老头儿们远远的,又见吴成林也在,而且双眼通红,于是过来问吴成林:“阿叔,出啥事情了?”

  “老太婆应该是出去寻阿三了。”

  就这么一句话,张直兵便懂了,然后道,“我跟张南联系一下,也过去帮忙寻一下人。”

  不远处本家的女人们也闲扯起来,自然是聊到了吴成林还有他小儿子吴一鸣。

  “吴家阿叔也蛮不容易的。”

  “那肯定的啊,他捡吴一鸣回家也年纪轻了呀。”

  有个系着围裙老太太正在剪纱布,晚上做馄饨馅儿的时候,是要把蔬菜碎挤出水的,现在提前做好纱布袋子,到时候忙起来也省力。

  “早先他在窑厂挑担,多少苦噢,两百多斤的泥胚老早全靠人工,哪里像现在还有啥机器。吴一鸣小辰光是养得体面,大队里也无几个人吃过奶糊。”

  老太太絮叨着,却也是感慨,“成林这个人确实可以的,吴一鸣这个小倌儿呢,也不差,一直老子做啥他做啥,听话又懂事,就是念书稍微不来事。”

  “腊月里好像确实没看见吴一鸣啊。”

  “也正常的。”

  眯着眼睛的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剪掉了线头,然后把手上的活儿放下,一手搁在圆桌上,一手撑着大腿,“我要是晓得我不是娘老子亲生的,也吃不消。吴老三多乖的,又孝顺,家里一直和和气气,现在还帮张南做事,好日子后头还不晓得多少年呢。要怪啊,还是要怪吴老三的亲娘老子,最不是物事,简直就是宗桑……”

  难得骂人的老太太,此刻也忍不住开骂。

  想想也是的,早不寻亲晚不认亲,偏偏吴成林当了代镇长,然后吴一鸣也事业有成了,突然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直接冒了出来。

  要说是攒了良心,耄耋之年的老太太根本不信。

  望着外面的雪突然又飘大了一些,老太太忽然道:“打个电话问问看蔡庸,这老棺材不要又是自己骑脚踏车过来的。”

  “我带手机了,我有蔡存诚的电话。”

  刚要打电话,就见蔡大夏穿着羽绒服戴着厚厚的帽子走了进来。

  “成林,你家老三寻着了,张南刚才跟我打电话说了,正好让我过来带句话。”

  蔡大夏刚坐下,就有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给他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碧螺春,然后他接着道,“你娘子也在。”

  “这么快啊?!”

  一旁有个老头儿都惊呆了。

  “张武跟农场派出所的打了声招呼,联防队在解放圩东面寻着的。”

  “我去六干河!”

  吴成林说着就要起身,而蔡大夏直接拉住了他,“张南说了,一会儿送回转,让你不要过去。”

  “我……”

  “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孙子?”

  蔡大夏一句话就让吴成林忍了下来,重新坐回了位子。

  不远处,老太太感慨道:“所以老话才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是有道理的。”

  而此时,张浩南其实还在车上,并没有亲眼看到吴一鸣还有他妈。

  不过,农场派出所的人,已经在这边的街市口看到了人。

  这里早先是个河市,往北就是农场河,往西就是六干河,早年间行船到此,船家多能寻些可以填饱肚子的地方。

  有个独眼做的羊汤很有名气,又因为还兼职杀牛,工钱通常用牛下水来抵,所以熬的牛杂汤也很扎实。

  手艺谈不上多好,就是用料扎实,早先做重体力劳动的人,就算是远到虞山,也时常有过来吃一碗的。

  料头足,对早些年来说,这就是最好的。

  “独眼”也就成了一个特定年龄段的人的特有记忆。

  五六十岁的人若是说去“独眼”那里吃汤,那大抵上,不是一碗大蒜叶子满满当当的羊汤,就是葱花不要钱的牛杂汤。

  吴一鸣小时候的美好记忆,或许记不起吴成林是如何一匹砖一匹砖做工换来奶粉,但是,吴成林把他放在肩头,坐着小船去“独眼”那里喝羊汤,却是如何都忘不了的滋味。

  他能躲藏的地方,也不会太多。

  张浩南大概能猜到他在哪儿,是因为重生前吴一鸣的确是在农场这里找到的,然后张浩南也吃了一碗羊肉汤。

  本该几年后发生的事情,提前上演了一下,唯一区别,大概就是更年轻的吴一鸣,心理承受能力更差一些。

  张浩南能猜到,他妈只会猜得更准。

  从五家埭到这里,三十公里左右,快要六十岁的女人从天晴蹬三轮蹬到下大雪。

  张浩南到的时候,吴一鸣像是个没头苍蝇一样,正双手插在衣袖中,嘴里叼着一根烟,在“独眼”的铺子外面跟个幽灵一样徘徊着。

  正要靠过去的张浩程,却被张浩南叫住了:“张程先不要过去。”

  此时的农场远没有二十年后那般便利,哪怕是主干道,也不过顶天双车道的石子路,西北走向的道路,更是能肉眼可见坑坑洼洼。

  裹着绿色围巾,慢悠悠蹬着三轮车的女人到了街市口,像是松了口气一样,缓缓地下了车,然后推着三轮车往前走,就这么隔着一条马路,看着低头转圈踱步的吴一鸣,拉下了遮住口鼻的围巾,带着笑喘着气说道:“阿三,过年了还在外头做啥啊?”

  那一刻,吴一鸣像是雕塑一样在飘落的雪花中一动不动,惊愕地看着马路对面那个气喘吁吁的老女人。

  “姆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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