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浩南哥!请请请,里面请,稀客稀客,吃点什么?今天有黄牛肉,早上买的。”
“炒两盘牛肉,来一瓶五粮液,再来一瓶双酿。其余排骨猪头肉羊肉看着上,我们八个人,不过照十二个人的量来做。”
“好,好好好,浩南哥稍等,先坐,先坐,我亲自去厨房。”
也没有走多远,在老式的街巷中,有个楚州人开的饭馆,老板是“淮扬菜”厨子,带师承的那种,但委实做“三头宴”“长鱼宴”的不多,所以也是大众快炒为主,图个轻松。
除了两江工业大学的牲口们喜欢来这儿改善伙食,附近建康市人防工程的外勤也基本来这儿打牙祭。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建康人防的单位食堂,是真的矬,真·狗都不吃,外勤的工作犬碰都不碰单位食堂的排骨,也是邪性。
张浩南因为王洪宝跟人防工程有实验项目合作,所以也过去蹭过几次饭局,他从未吃过这么难吃的公家食堂。
厨子百分百跟盐醋糖有一段感情纠葛,真是一言难尽。
这家名叫“韩师傅炒菜馆”的小店,寻常炒菜就是三块四块五块,所以江湖诨号“三四五”。
附近还有诨号“一二三”“六七八”“二三四”“四五六”等等的馆子,基本就反应了价位档次。
像张浩南这种能点小炒黄牛肉的,属于“大客户”。
虽然老板四十多了,但也跟着牲口们喊张浩南“浩南哥”,主要是印象极其深刻,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作饭桶。
“驾驶员就不喝了啊,喝茶喝茶,双酿热热身,五粮液漱漱口。”
这馆子的五粮液就三瓶,两瓶还是张浩南留在这里的,厨子倒也实诚人,还给做了记号……
“好好好,可以可以可以……”
张浩南给几人满上,他不怎么喝酒,一般都是意思意思,不过他接触工农比较多,什么酒喝习惯了也有数。
双酿很便宜很便宜,远不如可乐价格,更遑论五粮液,但这基本上就是农村地区普遍过个瘾的廉价酒。
两江省不管是江南还是江北,农村最廉价的就是这一款,合口,能喝。
哪怕安东县的农村,喝的也不是“双沟一河”,实际上就是这款海岱省产的酒。
稍微喝一点意思意思,熟悉熟悉感觉,主要还是喝五粮液。
“把烟都掐了,他不吃烟的。”
王熙进来就把烟头摁熄灭,几个老乡赶紧应了一声,猛吸了一口,然后扔地上踩了一脚。
“没必要,你们随意。”
“话不是这么说的。”
王熙摇摇头,拍打了一下烟气,“哪有让你迁就我们的。”
说着,王熙拿起酒杯,眯了一口,“哈……”
这光景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凉菜,花生米就有两盘,还有盐煮花生和凉拌的木耳黄瓜,里头似乎还有黄花菜豆芽啥的。
“跟村里的酒一样啊。”
“废话,就是一样的,都是双酿。”
张浩南拿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便宜能喝,沙城九成九村里小卖部也卖这个酒,不过估计快不卖了。”
“条件好了嘛。”
“对。”
点了点头,张浩南说道,“一线生产,不管是厂里还是田里,跟学校,跟办公室,是两个世界两个环境。你能干下来,说实话,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最早想的,就是伱这细皮嫩肉的,三五天就要哭爹喊娘。”
“是哭爹喊娘了,但喊了没用。”
夹着花生米,头发乱糟糟的王熙感慨道,“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处处都要用钱,又处处没钱。想要看我笑话的,还不止一个部门,连我家里都劝我走青年部门混一下算了。”
“后来为什么就坚持下来了呢?而且我看这几个老乡,对你还蛮客气的。”
“张老板,我们可不是客气啊,我们是服气!”
“对,服气!”
正要继续说话,厨子敲了敲门,然后用楚州方言问道,“吃干饭还是馒头?”
“都来一点。”
“好。”
之所以厨子会过来问,是这时候他会现蒸,菜吃得差不多,蒸饭和馒头就差不多都可以热气腾腾出来。
也算是“浩南哥”的一点特殊待遇。
其实厨子至今都不知道附近“喀秋莎”的老板,是“浩南哥”的小老婆,虽说张浩南上了几次报纸和电视,但知道他是“紫金科技”董事长的人也没多少。
他终究不是天天抛头露脸的大明星。
“为什么?”
王熙沉默了一下,刚要拿起酒杯继续喝,突然放下,“上五粮液,这双酿我天天喝都快喝腻了。”
“早说嘛。”
直接小碗倒酒,一圈下来空瓶,张浩南打了个电话,让张直勤准备一点酒,然后拿起酒杯跟王熙又碰了一下。
“我去过你老家的。”
“我知道,有什么问题吗?”
张浩南有点奇怪,要论农村差距,沙城农村可跟姑苏梁溪没法比,和安东县的农村硬件其实相差仿佛。
“面貌不一样。”
“的确。”
“就算条件差一点的人家,也明显有干劲,这是有奔头有指望的缘故。哪怕没有修水泥路的农村,也都是如此,这说明对将来,就算不明确会怎样,但肯定有信心越过越好。”
拿起小碗喝了一口,王熙又沉默了一下。
“吃菜吃菜。”
夹着花生米吃了几颗,这位原学生会长接着道,“但是安东县很多农村,虽然我不想承认,可是真的很难,很难说有信心。问题太多了,而且太复杂。而这些复杂的问题,很多人又不想抽丝剥茧,全是一刀切,于是小问题变成大问题,大问题变成大矛盾。”
“干群问题,治安问题,环境卫生问题,住房问题,妇女儿童问题,耕地问题,税费问题,农产品交易问题……”
“老子给村里弄一条路,五个乡十八个村打到我办公室,说我是给包养的女人村里修的!让你妈!”
“那你包养了吗?”
“……”
“不是,那你修了吗?”
张老板以己度人,脑子短路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王熙拿着酒碗跟大家一起碰了一下,然后扣着碗边,又眯了一口:“怎么不修?我不但修了路,年底基本上能把露天粪坑全部填平。”
“钱哪儿来的。”
“一部分是村里的,一部分……嘿。”
王熙笑了笑,“骗来的。”
“骗来了的?”
“我跟县里还有乡里说,这‘沙城食品’十分看重合作农村的当地卫生环境,对合作伙伴有着非常高的标准,环境卫生水平越高,合作层级也就越高。最高标准还能帮合作村盖房子盖厂,起步投资五百万。”
“然后乡里县里就信了?”
“一半一半吧。”
“一半一半?”
“信一半,那是因为‘沙城食品’确实级别高,下面没资格伸手,然后县里呢,也的确去考察过‘沙城食品’合作的几个村,确实还可以,至少水泥路不会骗人啊。”
有点得意的王熙接着道,“另一半呢,有人正好借着这个理由,申请了超额经费。牛里岗村厕所改造项目,化粪池总预算是三十二万,村里出两成,农民自己出两成,那实际上这三十二万里面,有十二三万已经解决了。但经费还是照着三十二万来拨的……”
“不容易。”
是真不容易,遇上这种事情,自己还要忍了,毕竟做事要紧。
“不怕的,等以后新账老账一起算,证据我现在都留着。”
“忍耐是最不容易的。”
“还好吧,至少现在村里环境大为改善,田间地头也多出来不少可以作业的范围。”
“那农民的两成,怎么解决的?”
“厉害,没想到你会问这个。”
“具体情况具体解决吧。”
王熙吃了一口木耳,然后道,“满六十岁的老人家,军烈属还有残疾人家庭,这钱就村里和县里拨款贴了,这是原本就有的章程,我盯着,肯定也不会克扣。家里困难的,就做工折现,村里修路改造还有河沟动工,计工分。一天一个工分,一个工分二十块钱。工分可以直接在供销合作社换农具、饲料、化肥、农药……”
“噢,我说之前丁永怎么跟我讲还有个试运行的授信额度业务。”
估计就是牛里岗村跟“沙城食品”谈的,先预支一个总额度,高也不会高到哪里去,一万块左右。
村里也不用给上工的村民现金,就是记个工分,村民凑了一定数量工分,再凭村部盖章票据去合作社换取生产工具或者生活必需品,交换过后,额度减少。
一万块额度用完,平账。
期间等于说就是“沙城食品”承担了这一段时间中牛里岗村的财政支出压力,万把块钱几万块钱,对“沙城食品”而言没什么风险,就算一万个村,那也就是几个亿。
不过显然这只是一点点小尝试,丁永愿意搞这个试运行项目,显然也是在为“大桥农村银行”的项目先试试水温。
目前来说有熟人还是放心一些。
“以前读书,读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其实也没什么感触,真做事了,才知道古人智慧确实长远。现在村里风气,明显甩开了周边村庄,精神面貌也完全不一样。”
“精神面貌看钱的。”
“是。”
王熙认可这一点,“钱真是个好东西啊。”
“所以不能没钱,没钱寸步难行。你现在总算是跨出了最难的第一步,但还是不好走,不过还是那句话,有需要,就开口。钱的问题,对我来说不是问题。”
“好,我不会客气的。现在县里打算让我直接去东桥乡当乡长,我怀疑有地雷,正常情况我不想接,但如果我去做了乡长,很多事情就方便一些。”
“排雷容易的,招商引资一百万够不够?”
“不要那么多,五十万意思意思就行了,五十万在安东县够了。”
“那你组织一下信得过的老乡,准备去沙城培训,夏粮开收之前,一个农机装配维修厂应该够了吧?”
“可以了。”
张浩南笑了笑,“以后用钱不要那么拘束,学校搞研究的那两个沙城老头儿,为了冲击院士,可是准备花掉我八千万。都是一个学校的,有点魄力啊。”
“别,到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我要是飘了,老乡也会跟着飘,会坏事。”
“不容易。”
感慨一声,正要再敬一杯,这光景房门又响起,老板带着老婆伙计,一口气上了八个盘。
“‘浩南哥’,小炒黄牛肉好了!”
“好好好,多谢多谢。”
张浩南起身发了一支华子给老板,老板赶紧笑呵呵地接过,然后扣在耳朵上,“我继续去厨房忙,‘浩南哥’吃好喝好。”
“好,辛苦老板。”
等房门关上之后,张浩南才招呼着一桌人,“赶紧赶紧,趁热吃趁热吃。”
老乡们多少还是有些拘谨,王熙笑着道:“没得关系的,都是自己人,随意随意,赶紧吃。”
“好!”
有了王熙这话,老乡们顿时放开了手脚,牛肉一口满足地塞到嘴里,然后抿上一口五粮液。
好酒就是好酒,不是喝不惯或不想喝,而是不想记住这醇厚窖香的滋味,记住了就忘不了。
气氛逐渐活络,放开了的老乡们,也是一个劲地说着老家的变化,他们并非是炫耀什么,亦或是奉承张浩南,只是单纯地高兴,只是很朴素地想要分享这一点点在大多数人看来微不足道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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