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弥天大错

  犯错,这是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

  若是君子不慎犯下小错,这非但不是坏事,还是一件能养德的好事。

  因唯有犯错,才能知错思过,继而砥砺自身。

  沈星烛曾听闻那在自由山教书的夫子有言:

  闻过则喜,知过不讳,改过不惮,这是君子之道。

  但此时此刻,对于沈星烛自身而言,她无疑是犯下了一个足以令道心蒙尘、几近无法挽回的弥天大错。

  她不应该出手的。

  沈星烛想,她明明很冷静,她感觉自己的心念和神志都没有半分动摇,她的元神高居识海之上,如观音垂目看众生,清楚明白,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如此冲动。

  然而……

  沈星烛的目光顺着剑身上移。

  她握着剑的手在发抖。

  那抖动的幅度到微不可查,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客观事实。

  她还是太年轻了……

  纵使身为当代玄神道门道子,年仅二十二岁,便已达宗师境巅峰,半步上三品,是举世难寻、横压同境的天骄。

  她是注定以无暇之身证道成圣,执掌玄神道门的,本该眼中无尘,心中无他。

  世间一切都不能成为她的羁绊。

  然而当那个过去无往不利的伪装,所有人都看不破的梦幻泡影被人戳穿,她仍旧难以遏制自己的情绪。

  愤怒,乃至杀意。

  尤其是,戳破这泡影的,不是她那一剑斩去三百年时光、覆灭了大岐王朝的师父,也不是过往所交的天之骄子。

  而竟然是一个与凡人相差无几的开窍境修行者!

  甚至,这人,如今还是一个镣铐加身、自身难保的阶下囚!

  她是万古天上星,一盏人间烛,与这样卑鄙的人是云泥之别,是对她的羞辱。

  沈星烛不能忍受自己竟然被这样一个人一语道破,仅仅一個照面,就扯下所有的遮羞布。

  她最得意也最不堪的阴暗面,被这个人握在手心成了把柄。

  这怎么能行?

  杀人灭口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在试图要挟我,卑鄙小人,死不足惜。

  城外之战因他而延迟七日,生灵涂炭,皆是此人之过,皆因为他想要活命的一己之私。

  他是修行者,因他而死的却是凡人,是以上欺下,当斩。

  她原本可以短暂地欺骗自己的道心,轻而易举地抹消自己唯一的污点。

  但很遗憾,陈旷躲过了这一剑。

  所以……

  她犯错了,犯下了一个弥天大错。

  那颗高高在上的初具雏形的道心,在陈旷说出那句话的瞬间,蒙上了一层细尘。

  识海掀起轩然大波,冲击高居识海的如白玉一般的元神,“咔嚓”一声碎裂开一条缝隙。

  白壁玉碎,不再无瑕!

  不杀不救,不听不劝,有道勉之,无道杀之。

  四条皆犯。

  她已然毁了自己的道。

  陈旷眼见着面前原本心若冰清、天塌不惊般的黑衣女子,目光剧烈波动,从持剑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纤纤玉手、匀称双肩,然后是那窈窕修长的身子。

  以至于脸上始终模糊的那层青纱,都快要抖落散去,隐约可窥见那张绝美清冷容颜的轮廓。

  此情此景,如果让陈旷来形容的话,或许会更加精准——

  她破防了。

  陈旷笑容灿烂,伸手按在了那把刺进他身体里的剑上,感受着因为无声发笑引起胸腔共鸣的疼痛。

  从沈星烛出手的那一刻起,他心里便知道,这把稳了。

  他赌赢了!

  没错,陈旷就是故意的。

  他刚才的所有话,都不是在讲道理,而是在故意反复提及“我要把你的真面目公之于众了哦”,放大这件事的风险,以此激怒沈星烛。

  在霍衡玄传授的经验当中,就曾提及,“道”并非虚无缥缈,而是成圣的关键。

  唯有修筑识海心境,凝聚道心,知行合一,让此方世界认可,才能证得玄之又玄的“道”。

  这就是上三品的门槛,玄玄境。

  在知道沈星烛说谎后,陈旷就明白,自己有且仅有这一次机会,可以尝试拿捏住沈星烛。

  她以道为饵,垂钓众生。

  而陈旷以己为饵,请君入瓮。

  当然,他也不是随随便便就敢拿命去赌的,他赌的是“心血来潮”这个被动能在危急关头保住他的命。

  再凭借自己那变态的恢复能力,让自己有极大概率能够活下来。

  鹿死谁手,唯有一剑而已。

  “咳咳……沈仙子,可以把剑拔出去了么?”

  陈旷笑着轻咳了两声,感觉嘴里已经满是鲜血,还有一种呼吸压抑漏气的感觉。

  这感觉他还挺熟悉的。

  估计这一剑是捅穿了他的肺叶。

  前世死亡之前,他正是带着这样的感觉苟延残喘了十分钟,给自己做了一盘番茄炒蛋。

  死亡的阴影自然是有的,不过此刻更多的是转机带来的喜悦。

  虽然过程有些偏差,但好在结果不错。

  甚至比想象的更好。

  挑拨离间都不用了,他现在已经成了面前仙子证道路上,迈不过去的一道坎。

  如果不能让陈旷以心证心,发自内心地承认她的道,或者再想办法欺骗一次道心。

  那么她此生将再无证道成圣的希望。

  因为她行差踏错,知行不符,此方世界已经不再认可她的道。

  换而言之,无论如何,在道心弥合之前,沈星烛都必须要保住他的命!

  良久。

  沈星烛深吸一口气,终于停止了颤抖,一双美眸紧紧盯着陈旷。

  握着剑,一点一点地拔了出来。

  明目张胆的折磨。

  陈旷却差点笑出声。

  这恰恰证明,他的想法是对的,这盏大蜡烛已经对他没辙了。

  沈星烛拔出剑,沉默不语。

  陈旷捂着伤口,吐出一口鲜血,惨白着脸故意道:

  “沈仙子,你慈悲为怀,欲救众生,怎么不救救我?”

  他眨了眨眼睛:

  “别的倒也无所谓,我这伤,可是你亲手用剑伤的啊……”

  他也是得寸进尺,一开始还叫人家仙师,见沈星烛不反对,就当她没意见,换了个更轻佻的仙子作为称呼。

  “……”

  沈星烛闭了闭眼睛,感受到自己蒙尘的道心沉寂如死,元神碎裂的幅度更大。

  她豁地睁开眼睛,目光冰冷刺骨,不再是那样平淡的怜悯。

  伸手轻轻一挥。

  陈旷身上的伤口刹那愈合,让他松了口气。

  他还是有点怕沈星烛发现他体质不对劲的。

  再抬头时,沈星烛已经闪现到了牢房门口,背影如来时一般清冷窈窕,准备开门离去。

  陈旷抚过膝上古琴,悠然道:

  “李红绫曾说,七天一到,不管我给不给她想要的东西,我都会死。”

  沈星烛开门离去。

  牢房内的烛火重新亮起。

  黑暗与光明交错的一瞬间,陈旷的面前多了一枚古拙的老玉。

  他拿起来的瞬间,脑海里便多了一道信息。

  ——“他山问神玉”。

  陈旷仰头看向那狭窄窗口,星光黯淡,几乎摇摇欲坠。

  转机已到,这牢笼,还能困住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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