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敏锐

  榆关,现今还不是一个关隘,而是临榆县的俗称。

  因为前朝为了安置内附的乌桓部落,分辽西、辽东之地设置了“辽东属国”,故而设置了临榆县作为扼守伴海道的驻军点,避免乌桓滋事而断了辽西与辽东的连通。

  但后来,魏武曹操为断绝袁氏复起的后患、远征柳城蹋顿,将绝大部分乌桓内迁之后,便取销了“辽东属国”这个乌桓安置地,临榆县也随之荒废了。

  如今天子曹叡谪贬夏侯惠前去戍守榆关,不说是论罪徙边,也相当是变相的流放三千里之外。

  毕竟,如今的临榆县是荒无人烟啊~

  莫说编户的黎庶了,就连游牧部落都没有,有什么好戍守的!

  其实曹叡是想过这点的。

  在夏侯惠没有上疏之前,他就私下寻来护军将军蒋济问过,以夏侯惠兼领辽西太守合适与否。

  蒋济以为不合适。

  因为如果授予夏侯惠辽西太守的话,就得将镇护将军之职给去了,不然会引起辽东公孙渊的警觉——以洛阳中军的督率来任职辽西太守,公孙渊再傻都能猜到,庙堂是要对自己动手了;而将夏侯惠只身流放过去,公孙渊得悉了,至多只是会遣人来看笑话~

  另一个缘由,则是公孙渊想拿下临榆县十分容易。且他一旦控制了临榆县修筑关隘,那么魏国想讨伐辽东,伴海道就走不通了;走无终道就更不要提了,粮秣辎重的转运比蜀地出雍凉还要难。

  现今临榆县之所以被荒废,是因为公孙三世都臣服于中原王朝,故而不能越过这条意味着自立的红线。

  因而,曹叡让夏侯惠过去榆关的意图就很好理解了。

  他是担心毌丘俭在幽州整顿兵马的动作太大、引起了公孙渊的警惕,进而遣兵进入临榆县修筑防御工事,让伐辽难度成倍增加。

  而只要夏侯惠到了榆关后,张虎与牵弘两部骑兵就自动归入他麾下。

  如此,公孙渊哪怕扯起反旗了,也不可能在两部骑兵的眼皮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修筑关隘以及构筑防御工事。

  当然了,这样做的坏处也是有的。

  算算时间,夏侯惠赶到榆关的时候,也差不多入冬了,肯定会被冻得够呛。

  曹叡虽然心有不忍,但回头一想这是夏侯惠自请的,且还胆敢上疏指摘自己荒废朝政云云,顿时就觉得让他历经一番“苦其心志”也好。

  魏郡邺城,镇护部军营。

  接到天子诏令的夏侯惠,大致收拾了些细软,带着丁谧、路蕃与魏舒以及四十部曲,在众兵将的目视下出营而去。

  将近半岁的相处,让他在镇护部颇有威望。

  不管怎么说,以谯沛元勋子弟的身份与士卒同甘共苦、且还断事公允,在如今的魏国中不多了。尤其是夏侯惠是实打实的功绩在身,从牙门将一步步爬上高位的,并非是依仗贵戚身份得位的纨绔。

  在诸多兵将之中,楼直是最为感伤的一个。

  被擢为五百人督的他,在得悉消息后,不顾夏侯惠最后一道“各将士归帐、不得鼓噪”的将令约束、背上被杖责二十的惩罚来大帐前求见。

  他恳请随着夏侯惠前去辽西。

  以他的说法是夏侯惠仍旧是镇护将军,现今虽然被谪贬去辽西了,但仍有权利带领一些士卒前去;刚好,最早隶属他麾下的百人都愿意随行。

  夏侯惠回绝了。

  只是走来他跟前,轻轻的拍了拍他的小臂,语气殷殷谓之,“子正转迁,乃是多年累功使然,非我之功。子正若是感激,戮力报效社稷即可。还有,方才我有令,兵将不得擅自离帐,子正犯了,自去领二十杖责罢。”

  言罢,便越众而过,牵着战马往营外而去。

  乐良、许仪、傅嘏与陈骞没有多言,只是默默的将他送到营门处,随后拱手作别,“将军,辽西道远且苦寒,望爱身保重。”

  因为夏侯惠在收拾杂物的时候,就已然叮嘱过他们了。

  让他们各司其职、约束军纪以及督促士卒演武不辍,其他事务决断,待天子曹叡再遣人来主事或者指定他们其一代劳即可。

  也回绝了他们想送出十里八里的好意。

  “军中男儿,不做儿女态。”

  走出了军营的夏侯惠,给各人拱手还礼,笑颜潺潺的说道,“我今远行,诸多事务赖各位劳之。但望诸君莫要懈怠,严加督促士卒,以待他日我等镇护部一战扬威天下!”

  “唯!”

  在众人的应声中,夏侯惠转身跨上战马,扬长而去。

  原本与他并肩而行的丁谧,则是继续牵着战马,带着部曲们缓缓北上。

  理由是天子诏令甫一至军营后夏侯霸便叹息着归自营了,连他们收拾好行囊离营时都没有出现。丁谧无需多想,便知道彼定是提前出营在外等候夏侯惠了。

  毕竟是骨肉至亲嘛。

  不管对自家六弟怎么怒其不争,夏侯霸都会出来送一程的。

  且有些兄弟之间的叮嘱不适合在军中说、有些真情也不适合在众人面前流露。

  丁谧自是懂的。

  故而也带部曲们走得慢,让他们有充足的时间。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先行一步的夏侯惠,最先遇上的是李祯。

  他也迎来调令了。

  官职不变,但要在秋收之前赶去渤海郡任职。

  缘由,是先前天子曹叡三次遣来使者视看镇护部演武状况,实则是让人来与夏侯惠计议伐辽东的细枝末节。

  其中有一项,就是关乎战时的粮秣转运事宜。

  因为走伴海道运粮秣辎重难度太大了,镇护部与幽州兵马合计四万人所需,对于民寡的幽州而言压力太大了。

  有过昔日宛城因为徭役过重而兵将黎庶同起叛乱的例子,庙堂并不打算从幽州转运大军所需。

  但从青州走海路也不妥。

  出于惯性思维,辽东水师必然会盯着东莱的动静,且魏国水师的战力当真拿不出手。

  故而,曹叡是打算从冀州转运。

  以海船沿着伴海道的海岸线航行,直至辽水入海口。

  为此,他还用人不疑的起用了吴降人,昔日广陵之战被俘、后来被夏侯惠劝降的谯人郑胄为横海校尉,遣去冀州渤海郡造大海船且训练水手。

  嗯,郑胄如今已经改名了。

  为了避免在江东的父兄受自己降魏牵连,他将名与字互换,改为郑贵字子胄。犹如早年凉州羌乱中被裹挟的郡从事韩约韩文遂,为避免从贼有辱门楣,便改为名遂字文约一样。

  夏侯惠便是因此,不吝称赞李祯统筹规划才能,向天子表请他前去渤海郡督伐辽东战事的粮秣辎重。

  无需过多思虑或问计公卿,曹叡当即就允了。

  毕竟,不管他再怎么信任吴降人,都不会以郑贵为伐辽的后督。

  让在冀州任职多年的李祯过去节制郑贵,不仅能令他安心,更能让督运诸事变得更顺利些。

  也正是因为如此,李祯专程从邺城赶来给夏侯惠送行。

  虽然庙堂将他调任前去渤海郡,并没有言及伐辽之事,但他能猜得出来啊!

  在渤海郡囤积粮秣造海船,除了伐辽还能做什么?当今天子春秋正富,远远没有到效仿秦皇汉武寻仙求药的地步。

  当然了,说是来送行,其实李祯也没有什么好说的。

  彼此之间本就不算熟稔。

  他无非也就是表个态度,示意自己将夏侯惠的表举之情记在心里了而已。

  了了客套几句,他便送上几声保重与赞词作别自去。

  因为他已然看到了不远处牵马而候的夏侯霸了,若是再客套下去,恐就讨人嫌了.

  “仲兄。”

  牵着战马走过来的夏侯惠,轻声唤了句。

  “嗯。”

  夏侯霸应了声,目光很是复杂的默默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叹息了声,开始了细细叮嘱着前去辽西后要保重身体、无需担忧家中之类的话语。

  夏侯惠也默默的听着。

  他这位仲兄虽然性情鲁莽了些,但年纪与长兄夏侯衡差不多,自小对他也没少照顾。

  现今感受着血浓于水的爱护,也让他心中倏然生出些许过意不去来,便在夏侯霸话语稍停时,擦缝问了句,“仲兄,你怪我吗?”

  却是不料,夏侯霸闻言,当即两眼一瞪,反问道,“事已至此,怪你还有用吗?”

  呃~

  好像没有。

  夏侯惠一愣,不由失声笑了起来。

  但夏侯霸紧着的一句话,却是让他收起了笑意。

  “你也没有错。”

  他是这样说的,还伸手拍了拍夏侯惠的肩膀,殷殷谓之,“身为谯沛子弟、深受陛下器异,效忠贞之节,劝谏陛下乃是本分。稚权切记,你没有过错,更莫要自责,若阿父泉下有知,定会为你劝谏之举深感欣慰。”

  如此宽慰之言,饶是夏侯惠早就杀人如麻,都难免鼻子微微发酸。

  “呼~”

  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夏侯惠缓过情绪,轻声发问道,“仲兄,你信我不?”

  信啥?

  话锋骤变,令夏侯霸略略发怔。

  待回过神来后,便本性暴露的挥手朝着夏侯惠的肩膀抽过去,口中骂咧道,“说的甚话?兄弟之间有甚信不信的!你若是再敢胡言乱语,我现今就代阿父好好管教你!”

  吃痛的夏侯惠当即就呲牙咧嘴的。

  心里荡漾起了久违的暖意之余,嘴上却是叫嚣着,“什么叫胡言乱语?我就是想与仲兄作个赌约而已。”

  “什么赌约?且先说说。”

  “两岁之内,我若是能使仲兄沙场建功,仲兄日后便听我的,遇事莫要再质疑。若是不能,今后仲兄无论什么吩咐我都照做、绝不二话。如何,仲兄敢与我作赌否?”

  “有甚不”

  听罢,夏侯霸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但言半而止,且还再次横眉怒目的举起手抽过来,“竖子!安敢诓我!”

  他没有抽到。

  夏侯惠在他抬起手的时候,就瞬间侧身闪开了,“我有何诓仲兄的?我知仲兄心中有气想寻机打我,莫要如此遮遮掩掩的,一点男儿磊落都无!”

  “竖子!讨打!”

  一番话语将夏侯霸挤兑得怒发冲冠,当即箭步向前来追打,没有如愿后,便横眉骂道,“长幼有序,你犹敢不听我吩咐?如此赌约,与我有何好处?”

  你确定我会听你话?

  闪得老远的夏侯惠,笑得很畅快,“陛下可没让我改任他职。不说笑了,仲兄愿与我作赌约与否?”

  对哦!

  虽被遣去辽西,但官职没变啊!

  这次,夏侯霸扬了扬眉,将怒意给收敛了。

  他倏然想起了,早年自家六弟就曾经被谪贬出京师,然后短短数年间便深受天子器异、升迁神速。

  莫非此番被谪贬也是如此?

  带着这样的想法,夏侯霸狐疑的盯了六弟片刻,最终便露出个笑容来,“好,就依你。”

  “君子一言?”

  “竖子,竟兄长之言犹不信邪!”

  无独有偶。

  在京师洛阳的舞阳侯府邸前,同样有一对兄弟在话别。

  不同的是,面对其兄司马师的叮嘱,司马昭恭敬乖巧的倾听着,半点质疑之念都无有。

  “子上,我现今前去长安拜见阿父,你留在京师,近些时日切不可出门,更不能与曹长思、何颍考有交集。若实在推辞不掉,便对外声称身体有恙或者归去温县桑梓罢。”

  “唯。阿兄宽心,我翌日便称病。”

  “如此最好。我至多个把月就归来,若是你有难决之事,自寻从父请教就好。”

  “唯。”

  “还有,好生伺奉阿母。”

  “唯。此事阿兄无需叮嘱。”

  “无事了,你归府罢,我自去了。”

  “唯。”

  一番叮嘱过后,司马师登上马车,示意御者驱马前行。

  他有些事情需要向他阿父司马懿请教。

  又或者说,是他需要司马懿作书信问蒋济一些情况,来证实心中的猜测。

  因为他也很敏锐的发现,天子曹叡将夏侯惠谪贬去辽西但没有夺职、收兵权的细节了;再加上今岁才组建的镇护部移去冀州邺城驻扎,让他觉得或许辽东战事即将拉开序幕。

  当然了,他不是关切伐辽。

  而是需要重新评估夏侯惠的潜在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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