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逞口舌

  淮南很快就得悉了孙韶身丧的消息。

  因为孙权不仅让人将孙韶的棺木转来吴郡富春县安葬,且还亲自过去主持葬礼了。

  以葬在孙家桑梓的方式来告诉所有人,改姓纳入的孙韶这支血脉将永远是吴国的宗室,且还昭示了他将矢志为孙韶报仇雪恨之心。

  发誓终有一日,将斫下夏侯惠之首来告慰孙韶在天之灵。

  嗯,他已经知道是谁射出箭矢了

  而当魏国细作将这个消息带回来淮南的时候,夏侯惠刚刚走进李长史的署屋中。

  甫一听闻便笑得前俯后仰,虽然没岔气,但眼泪是真的给笑出来了。

  孙权发誓要他的人头,他可是求之不得啊!

  因为这意味着战功滚滚来啊!

  试想下,若孙权果真对他切齿附心,那他临战便择一有利地形立将旗,以武钢车阵在前强弩阵在后,张镞利刃长矛三重在中,藏轻骑在侧;诱吴兵前赴后继的来攻,待彼久战锐气丧,便纵骑突而击之!如此一战下来,这得是多少斩首之功啊,可增食邑多少户啊,想想就让人亢奋不已、热泪盈眶!

  当然了,他也只能臆想一下。

  如今魏国驻守在淮南的兵力仅自守有余,可选拔不出那么多精锐来与吴国野战。

  “贼吴对稚权誓杀之,而稚权不慎便罢了,竟犹大笑邪?”

  深深倦色缱绻在眉目间的李长史,见他笑态恣意,便不由发问了句。

  “嘿,彼贼吴有何畏之!”

  努力抑制笑声,夏侯惠敛容而谓之,“且魏吴乃仇雠敌战之国,我被贼子孙权记恨,此不也意味着我已然名扬敌国了嘛~”

  呃~

  这样的说法,倒也不无道理。

  闻言,李长史扬了扬眉,便也含笑颔首附和。

  但难免的,他还是以长者的身份告戒了句,“虽稚权所言不差,然也不可骄横自矜。

  兵事关乎死生,当慎之.”

  “唯。

  长史金玉良言,惠必铭刻于心.”

  夏侯惠连忙微微躬身拱手作答,待将受教姿态做足了以后,才继续发问道,“不知长史遣人召我,是为何事?”

  “帮我分桩庶务.”

  此时李长史已然埋首在案看案牍了,声音有些疲惫的说道,“战后诸事繁琐,我无暇分身。

  江都坞堡被毁时,我军犹虏贼吴副职而归之事,稚权应是知晓吧?彼乃我等桑梓人士,你前去见见,看有无劝降之可能.”

  言至此,他略略抬起头,指着下侧站立的一人道,“诸多事情士度皆知,稚权随他去,不明之处尽可问他.”

  且话语甫一说罢,便顺势挥了挥手,让夏侯惠莫要扰他署公。

  “唯.”

  见状,夏侯惠也不耽搁,应了声便转身走到门口处候着。

  待那名换做“士度”之人也出来了,便笑吟吟的率先拱手客套,“敢问足下姓名?惭愧,我虽与长史熟稔,但却不曾有缘与足下谋面.”

  的确,他不曾见过此人。

  且因为此人年纪将近三旬,胡须淡淡、目光深邃,身躯瘦削但容貌儒雅,隐隐有一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度,应是饱学之辈,自然也令人不能小觑。

  是故,夏侯惠也没有将他当作李长史身边寻常的刀笔小吏。

  “不敢当.”

  那人也连忙躬身回礼,不卑不亢的说道,“在下姓吴名纲字士度,祖籍长沙,现居兖州陈留。

  本在乡里为布衣,后得长史作书招,数日前方赶至淮南,故而不曾目睹将军尊颜.”

  吴纲?

  似是没听过。

  且他乃长沙人士而定居陈留,身为谯人的李长史是如何认识的?

  嗯.应是长史故交的子侄辈罢。

  不然也不会作书招来淮南,直接进入征东将军官署任事。

  “原来如此.”

  须臾间,心念百碾的夏侯惠露出恍然的神情,且伸手向前虚引,示意吴纲在前引路,“那就有劳士度了。

  嗯,我仅是知晓那吴将姓名与籍贯,还请士度详言彼过往其他.”

  “唯.”

  同样很客套的伸手虚引后,吴纲才侧身走在前引路,且大致讲诉了郑胄的事情。

  很难得的是,他的讲诉如其名般提纲挈领。

  先是说了满宠与李长史对郑胄的看法。

  在满宠眼中,郑胄不过贼吴一裨将而已,无关紧要;若是不能劝降,那就杀了罢。

  无需理会彼乃谯人的身份。

  毕竟武帝曹操还与孙策联姻过呢,没什么好忌讳的。

  而李长史则是觉得,最好是能将之劝降。

  一时不能顺遂,那就把他囚禁些时日、看彼意志消沉后是否能臣服。

  因为觉得郑胄投降了,还能是打击一下吴国士气的;且他还很细心的遣人归去乡里问过,确定了郑胄与魏室没有任何渊源。

  最后,吴纲则是说起了从吴降人与细作打探到的、关乎郑胄家眷以及为人秉性等。

  从征东将军官署到关押郑胄的偏屋,不过短短的半炷香距离,他就事情给交代清楚了,也让夏侯惠觉得他很不错。

  是个人才。

  至少在署理庶务这方面,应是能得心应手的。

  就是不知,他在算计人心或军争筹画等方面是否也有这般不俗的能力?

  “多谢士度明我.”

  少时,至偏屋前,夏侯惠道了声谢后,便示意看守在外的甲士开门。

  关押在这里的郑胄,并没有被魏军虐待或拷问。

  不仅每日准时送来饮食,还放任他在屋内与前庭后院随意走动,但若是他胆敢越墙什么的,那就要迎来看守士卒的箭矢了。

  此时的他正枯坐在前庭的屋檐下,昂头看着灰扑扑的天空,目光有些迷离,不知在思忖着什么。

  但神情颇为从容,没有失措,更没有惧色。

  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做好赴死的准备了。

  夏侯惠见了也隐隐有所悟。

  其实他并不想来当劝降的说客,因为有自知之明。

  终日操刀舞戈的他,虽然年少有文名且也曾沉心熟读诸子百家,但不喜与人坐谈,更没有什么辩才啊~

  且方才听闻了吴纲言及郑胄的过往。

  知道彼在江东年少便知名、才学颇佳,自然不是轻易被口唇折服之辈。

  再加上彼父兄在江东任职多年、颇受孙权器重,他为门户计,也不会选择苟活而牵连了君亲与家小.

  只不过,夏侯惠也知道李长史不是为难他,而是出于好心。

  想着夏侯惠若能将之顺遂招降了,再加上桑梓的情分,彼日后有很大的几率在他麾下任职,可为他建功立业裨益。唉,勉为其难罢。

  缓步走过来,夏侯惠就势在郑胄身边坐下。

  而郑胄对此也没有什么惊诧,只是将目光落在他身上,眼中半是好奇半是困惑。

  他当然能猜到,魏军还没有杀他是为了招降。

  但被幽禁了数日后,来招降之人竟是一身戎装的人为主,另外一身文士打扮的人反而在侧站着。

  难不成,魏人欲以死生迫他屈服?

  但自己若是贪生畏死之徒,在被携来寿春时就自请降了,何必还要等到刀斧加身时才求饶!

  “郑君,我乃夏侯惠,谯人.”

  坐下来后的夏侯惠,不理会他奇怪的目光,径直开口道,“关乎广陵之战,你若有疑惑或想知晓后续,尽可问我.”

  夏侯惠?

  谁啊,没听说过。

  不过出身谯沛的话,应是魏室元勋子弟了。

  郑胄心中自忖着。

  但很快就将这点置之脑后,声音有些急促的发问道,“敢问夏侯将军,我吴国行舟北上广武湖的征北将军、江都孙督将以及屯骑校尉等人,现今如何了?”

  吴屯骑校尉吾粲.

  他也在孙韶的船队之中吗?

  难不成,随在孙韶身边那位幕僚乃吾粲?

  略微挑了下眉毛,夏侯惠轻声谓之,“广陵郡诸坞堡与戍守点皆夷平,北上广武湖的船队,仅数十人得丹徒援兵接应生还,其中无有孙公礼以及孙督将,且今日细作传回来消息,孙公礼已然被安葬在富春了。

  吾孔休,无碍。

  嗯郑君,当时吾孔休是否峨冠博带、身着燕服?”

  “对.”

  听闻孙韶与孙怡皆丧的郑胄,精神瞬间变得萎靡,但还是作答了,“他是恰逢其会,并非专程北来.”

  噫,可惜!

  我未竟全功。

  若当时我知道彼乃吾粲,便一箭将他也射死了。

  心中顿时有了些怅然的夏侯惠,沉默了片刻,又继续说道,“我知郑君生长在吴地,且父兄皆效力于孙仲谋,故而也不以桑梓劝君弃吴入魏。

  只是觉得郑君年少知名,才干不缺,今功业为立便身殁,属实可惜.”

  言罢,不等郑胄反应,便紧接着加了句,“再者,我窃以为,郑君若能留身在世,或许更有裨于家门、不背孝道.”

  这句话也让郑胄给噎住了。

  原本,他听出夏侯惠有劝降之意时,还想着脱口而出,慨慷声称丈夫但畏名节有污而不畏死呢!哪料到夏侯惠竟是话锋一转,倏然就言及了门户以及孝道呢?

  不过,也无所谓了。

  任他怎么说,无非都是说客故弄玄虚、语出惊人的伎俩罢了。

  顺了口气的郑胄心知肚明,也没有作答,只是静静的看着夏侯惠,目光里隐隐有一种“我知你将欲何为”的挑衅。

  对此,夏侯惠也不恼。

  反而还轻笑了声,继续说道,“我知郑君不信。

  只是,郑君可敢容我问几句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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