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鸷鸟

  在等候半个时辰仍无果后,乐良还让人前去北邙山寻了一番。

  待从庄园管事口中得悉夏侯惠早就望着虎牢关东去后,他才急匆匆的赶回宫阙复命。

  是的,天子曹叡根本没有大醉。

  天子自继位以来一直都有勤政美誉,所以在饮宴时看到孙资与尚书台左仆射徐宣时不时就避席一下,便佯作多饮顺势归来了崇华后殿。待取水净脸且寻了几颗腌渍的青梅稍缓酒意罢,就靠在侧榻上小憩,让人召刘放、孙资以及徐宣过来,询问方才乃是何政事竟让他们在饮宴同乐时频频避席。

  嗯,自将陈矫转为侍中后,曹叡便以虚尚书令职,以左右仆射分领尚书事。

  其中左仆射徐宣署理政务,右仆射卫臻主选举事。

  少时,三人至。

  中书监刘放将司马懿请罪述表呈上,且待天子曹叡看罢,便不吝盛赞司马懿战后处置建议的妥当、可为庙堂省心与裨益国力等等。

  对此,天子自是心中欣悦。

  不但让尚书台迅速拟诏,悉数准了司马懿的建议,还兴致勃勃的问起了对讨平安定郡北部叛乱将率的录功封赏。如要不要以让司马懿归来洛阳述职,顺势将几个有功将率带回来,他也在北邙山庄园赐宴以示恩荣等。

  嗯,他并不担心,司马懿归来洛阳后蜀兵骤然来犯,各部驻军抵御时群龙无首、手忙脚乱的。

  还有张郃镇守在陇右约束雍凉各部呢!

  对于天子的问话,徐宣只是埋首在案录刘放口述之言拟诏书,半点都不分神。

  因为他知道但凡有刘放与孙资在,这种问题根本轮不上他来插嘴。

  况且,天子也早就习惯了。

  类似这种问题,也根本不会咨询尚书台的意见。

  果不其然。

  在一旁的孙资闻言便直接接过了话腔。

  乃是以司马懿身为托孤重臣、恩荣已无可复加,以及时将入冬雍凉各州郡粮秣调度与各部驻军马兵械修缮等事务繁忙为由,劝说天子就莫将他召回来了。

  再者,匈奴保塞大人胡薄居姿职不过是坐拥两万余落的贼酋而已。

  讨平了叛乱也不算什么殊功。

  若天子有心嘉奖,只需下诏对司马懿嘉勉以及对有功将士多赐下资财就好了。

  曹叡听罢,略作沉吟,便颔首以为然。

  也顿时觉得今晨阅师飨将士,令自身心情亢奋太过,以致现今甫一听闻战捷录功,便忍不住喜逐颜开、不吝恩荣。

  然而,他很快就被浇了一头冷水。

  见他采纳了自己建言后的孙资,倏然话锋一转,轻声谓之,“陛下,北伐鲜卑大军虽已归来,然而于庙堂而言,并州之事犹未了。”

  说罢,不等曹叡发问,便将早就准备好的田豫上表递了过来。

  也让曹叡看了,脸上的笑容冰消雪融。

  且沉默了半晌后,还有些无奈的摇头叹息出声,复取一颗腌制青梅塞如口中,品咂着似甜犹酸的滋味。

  因为田豫的上表,是向庙堂讨要钱粮与劳力的。

  想要将河套平原重新纳入魏国版图,招抚各杂胡部落归附需要钱粮;驻军维护地方治安秩序需要钱粮;修缮关隘、郡县官署以及道路需要大量劳力。

  诸多项支出仅凭着雁门郡可支撑不了。

  才刚开始屯兵陉北大兴屯田的田豫,更亟需来自庙堂的支持。

  不然,旷日持久,待北伐柯必能大捷的军威消散后,也只能对各杂胡部落推行羁縻政策、对河套平原只是维护名义上的统治了。

  天子曹叡当然不愿意边塞大捷之功付诸东流。

  但他也很清楚现今国库空虚。

  虽然自魏武曹操兴屯田制以来,积谷于地方郡县,让大军征伐四方皆无运粮之劳;但在汉胡杂居、豪右尤多的并州,当真是没怎么推行过什么务农殖谷啊!

  哪怕是梁习任职刺史时,官府的屯田所得也不过是堪堪足供驻军与僚佐俸禄而已。

  军粮也就罢了。

  田豫如今麾下没有多少兵马,今岁且赖雁门郡支持,日后屯田自给还是能做到的。

  但所需的钱财与劳力,令曹叡有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触。

  要知道汉末时期的群雄涿鹿,当属北方与中原丧乱最多、民生最为雕敝,此从魏国在太和元年才复行五铢钱改变民间以物易物的事迹中便可见一斑。

  再者,是魏国自曹丕执政伊始至今,战事太频繁了。

  动用约莫十万大军的战事几乎隔年就来一次,万余将士的小战更是年年岁岁都有。

  且还是败绩更多!

  石亭之战令大河以南的中原腹心之地积储挥霍一空,以致荆襄战线都要依靠司隶的钱粮来供给。

  而抵御蜀兵的困难就更大了。

  已然到了雍凉诸部不卸甲、洛阳中军不释鞍的地步。

  早在数年前就需要冀州的支援,征发了农丁五千人赶赴陇右上邽县屯田。

  纵观曹丕继位以来,魏国对蜀吴的战事,能扼守住城池不失都算是庆幸,因为无功而返常有、大败时有之。

  战事不管胜负都要损耗大量的钱粮辎重,更莫说是大败时丢盔弃甲、辎重丧损无数了!

  人力物力无休止的消耗,即是国库空虚、国力衰退了。

  或是说,并州幽州一直都是赖冀州支撑的,如今曹叡复从冀州征调前去支援田豫便是。

  但征伐辽东公孙渊同样是不可免之事啊~

  拆东墙补西墙,不过能缓解一时罢了,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相反,日后若迎来两厢皆有事时,恐还因一时权宜而大受其弊。

  伴着曹叡的沉吟,殿内陷入了好一阵的沉默。

  孙资是静候着天子问策。

  他乃太原人,对并州边塞之事颇为熟悉,在看到田豫上表是就细细斟酌过,也大致有了应对的举措。

  毕竟偌大的魏国,想给予田豫些许人力物力支援,挤一挤还是能做到的。

  且他能任职中书令那么久,可不是靠谄谀献媚而得

  位。

  至于他为何没有直接提出来

  这不是为了启发天子发现秦朗战后安置的失策嘛!

  而已然拟好诏书的刘放与徐宣,则是不敢打扰天子的思绪,故而同样也没有作声。

  只不过,他们等得有点久。

  因为曹叡想着想着,心思就转到那日召见夏侯惠时,彼对如何安置泄归泥与戴胡阿狼泥部落族众的建言了。

  这两个部落的族众可都是现成劳力啊!

  若是能取他们十之三四编籍落户,募壮者为卒、令羸者屯田畜牧,以田豫的能力,复河套平原入魏国疆域不在话下。

  而钱粮从何而来

  暂且先从司隶与冀州分别调拨一部分罢。

  日后再从国库分批次供给,应是能支持到田豫屯田畜牧自给了。

  想到了这里,曹叡陡然又觉得口中腌制青梅那似甜犹酸的滋味很不错,至少在解酒意这方面是很不错的。

  也不由当即高声唤来侍宦,让其去叮嘱在宫禁戍守的乐良将夏侯惠寻来。

  待侍宦领命而去,曹叡见刘放等三人面带讶然之色,便笑颜潺潺的将夏侯惠面君时所提建言,挑些紧要的复述了一边。

  末了,又将自身所思托盘而出,然后如此发问,“诸卿以为,朕若挑选稚权之意推行,可否缓解平北将军田国让之急否?嗯,边塞之事不可耽搁,诸卿且细细作思量,务必周全,力争今日有所定论。”

  “唯。”

  三人皆恭敬作声。

  但听罢话语的须臾间,心中所思皆乃是——

  陛下竟是以政略之事问策于夏侯惠?

  被朝野上下讽为“庙堂匹夫”之人,竟已然蒙圣眷如此之隆乎?!

  但不同的是,徐宣乃垂首自作思;而刘放与孙资则是不约而同的对视一眼后,方耷拉下了眼帘。

  也不怪他们诧异。

  毕竟,自魏武曹操创业伊始,诸夏侯曹便几不参与政务,唯督军掌兵而已。

  就连已故大司马曹真,也就一开始受托孤时协助当今天子处理政务,但天子大致熟悉了以后,便自请出镇雍凉了啊!

  出仕还没几年与任武职、触怒过天子且面折大臣于朝的夏侯惠,竟被天子以政务询之,如何不令他们惊诧呢?

  所以,他们此刻也开始在心中消化着这个信息。

  如徐宣陡然想起了征虏将军、领东中郎将,使持节都督青徐诸军事的桓范。

  桓范,字元则,出身于龙亢望族桓氏。

  因为乃魏室桑梓故里的关系,才学不缺的他自曹操时期就被见重了。

  而徐宣想到了他,则是因为昔日桓范任职中领军时,以左仆射有缺向天子曹叡推举了自身。

  这倒不是徐宣与他结党营私,而是想着礼尚往来。

  他觉得桓范身为魏室的桑梓故旧,应是想从自己口中知道夏侯惠简在帝心的。

  尤其是青徐素来作为淮南战线的后镇。

  每每贼吴兴兵来犯之时,青徐驻军也不乏引兵驰援。

  再者,徐宣乃广陵人,与已故司徒东海人王朗不乏亲善与叙话桑梓情,看在夏侯惠乃王家之婿的份上,若能促成桓范与其亲近也算是一件美事。

  至于刘放与孙资,心中更多的是私利。

  他们执掌庙堂中枢已然很久了,年纪也不小了,所思所虑不止是想继续掌权下去,更有了自身到告老乞骸骨时“安全着陆”的绸缪之心。

  因为护军将军蒋济早就上疏抨击过他们二人专任之权了。

  且庙堂僚佐、围绕在天子身边的宗室近臣也不乏嫉恨他们专权之人。

  似是,自夏侯稚权上疏反驳已故大司马伐蜀后,不仅被长兄逐出了家门,且还不容于诸夏侯曹了吧?从这个庙堂莽夫怒斥吴质之举,可以推算出彼乃心计不足、不以仕途为念的社稷孤臣吧?

  再者彼姻亲王家,散骑常侍王肃只专注于学术。

  或许

  此莽夫是个不错的选择?

  嗯,且多观察一些时日,再作定论也好。

  这种想法,是刘放与孙资在对视那一瞬间,彼此都心有灵犀的共同点。

  至于,天子曹叡问及他们的政事,且叮嘱他们细细思量

  他们三人都微微作思就略过了,更没有想着提出什么相左的意见来。

  不是他们连天子都胆敢敷衍或轻视。

  而是曹叡继位已然有些年头了,也让庙堂诸公摸清了秉性。

  这位天子有容人之量、不塞言路且还敬重老臣重臣,但性格里有着执拗的一面,一旦认准了事情,谁来谏劝都是白费唇舌。

  现今他都提出具体可实施的想法了,皆位于仕途顶端且垂垂老矣的三人,又何必多费唇舌呢?

  况且,天子的举措也是可行的啊!

  是故,他们三人片刻后便陆续出声称赞了天子的想法。

  且还依着自身分属不同的职责,直接为天子思路如何付诸于行拾遗补缺了。

  如此君臣相得的场景,一直持续到乐良归来禀命时。

  得悉夏侯惠已然赶赴淮南了,众人反应仍是不同。

  如徐宣是淡然处之。

  被传召的夏侯惠来与不来,与他干系不大。

  而刘放与孙资则是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觉得这样就挺好的。

  毕竟,他们都与天子商榷到具体推行了,若是素来行事乖张的夏侯惠被召来了,孰知会不会节外生枝呢?

  天子曹叡则是有些意外。

  虽然早在前番召见时,夏侯惠就说过秦朗班师归来后便赶赴淮南,且还提前给他辞行了,但如今曹叡还让乐良给他当部将了啊!

  如此,他不应该多等几日,与乐良一并引五百骑赴淮南吗?

  何故仓促呢?

  不过,往前线如赴仇雠也可谓忠贞可嘉,且随他去罢。

  心中弗解的曹叡,略微愣神后也只是暗道了声“竖子”便将此事揭过,继续与三人计议支援田豫的细枝末节去了。

  崇华后殿里发生的这一幕,夏侯惠自是不知道的。

  且他急匆匆赶赴淮南,也只是担心错过了贼吴孙权兴兵来犯而已。

  是的,就是担心错过战事。

  以孙权与江东诸臣子望风而动、见利忘命的秉性,在得悉了洛阳中军北伐鲜卑、安定郡北部有叛乱,今岁怎么可能不兴兵入寇呢?!

  而如今有满宠镇守在淮南,他又怎么舍得错过战事呢!

  战功谁又会嫌多,且满宠又不如秦朗那般,会做出雪藏他功劳的事情来。

  至于,他在北邙山庄园对孙资颇为恭谦且不吝口出“北伐鲜卑庙堂诸公功劳最甚”之言,并非想讨好孙资想着与之结党,更不是对刘放孙资专任之权视而不见.

  而是他好歹也是将门之后,读过不少兵书。

  比如《六韬·发启》里“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这句,他就觉得不管是用在兵事中还是庙堂上,都十分妥当。

  势不如人,那就姑且作恭顺貌罢。

  不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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