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大学对面的咖啡厅里,桌子上简单的摆着几碟食,四个闲来无事的年轻人凑作一团进行着休息日的闲谈。
埃尔德大大咧咧的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冲着坐在对面的二人问道:“原来你们俩不是伦敦大学的学生吗?”
二人摇了摇头,密尔开口道:“我们是朋友,在伦敦辩论协会里认识的。”
“辩论协会?”
亚瑟往咖啡里加了些牛奶,一边搅拌一边问道:“辩论协会为什么要跑到伦敦大学的校园里辩论呢,我们学校平时就已经够吵的了。你们可能不知道,把新教徒、主教徒、无神论者还有一大堆奇形怪状的玩意儿关在同一个校园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罗巴克打趣道:“再差还能比牛津差吗?”
埃尔德一下就找到了共鸣,就连语气也变得亲热了不少:“您原来也看不惯牛津吗?”
密尔闻言不屑道:“功利主义者有多少对牛津抱有好感的?就连边沁先生这个牛津毕业生一提起牛津都直皱眉头,我们俩在《威斯敏斯特评论报》做事的时候听边沁先生提过。
他当年他在牛津读书的时候,他导师最大的乐趣就是不让学生有任何乐趣,刚一入学,他就让边沁先生读西塞罗的《讲演集》,即便念到倒背如流了,每还是得继续念。
而到了上课的时候,就是照本宣科,所谓的地理课,就是摆一张地图挂在黑板上,然后告诉你哪个地方在哪里,在那种课堂上想学东西完全得靠自己。
牛津的导师们对于学生从来都是漠不关心,学生们之间也很难培养什么感情。如果按照边沁先生的原话,那就是‘导师们上午做一些无聊的日常事务,到晚上就打牌。学长们有些放荡奢糜,有些抑郁乖僻,大多数人则是毫无生气的。’”
埃尔德听到这话,禁不住开口道:“怪不得我在学校里的时候,曾经听到边沁先生在报告会上痛骂牛津,他‘我认为谎言和虚伪是英国大学教育的必然结果,而且也是唯一的必然结果。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必须要开办伦敦大学的原因,我们不能让不列颠的杰出青年都毁在牛津和剑桥的手里’。”
密尔听到这话,笑着问道:“所以您二位都在哪里工作呢?”
埃尔德听到这里,自豪道:“我供职于皇家海军,至于身边这位亚瑟·黑斯廷斯先生,他可是位了不起的人物,毕业才一年多的时间,现在就已经成为了苏格兰场的警司了。”
罗巴克闻言先是一愣,旋即讶异道:“刚毕业一年就做到了这么高的位置?”
罗巴克听到黑斯廷斯这个名字也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杵了杵密尔:“你难道忘了吗?就是那位黑斯廷斯,边沁先生还特意在《威斯敏斯特评论报》上发了两篇文章谈他和那个男孩盗窃案的。”
密尔被同伴一提醒,这才想起来,他笑道:“原来您就是那位黑斯廷斯警官吗?血腥法案的修订有一多半的功劳都得记在您的身上。”
面对对方如此恭维,亚瑟只是谦虚:“其实血腥法案的事情,皮尔爵士一早就想要推动了。我的那个案子,只能算是一个契机。”
但罗巴克却摇头道:“不能这么,黑斯廷斯先生,您应该了解,不列颠的很多事情缺的就是一个契机。没有这个契机,准备工作做的再好也不校
就比如议会改革这件事,虽然改革的议题已经提了几十年了,但是却没有任何一次像是今这样如此接近于成功的。
而这一切竟然是由于威灵顿公爵赞成了进步性的主教解放,从而导致了托利党的分裂。现如今,从前最反对改革的托利党死硬派也要求改革了,您这是不是很滑稽?”
密尔听到这话,也是羡慕的开口道:“实话,黑斯廷斯先生,我有些羡慕您。您做的工作,要比我有意义,对于社会的帮助也大多了。您可能不知道,前两年我之所以停止在《威斯敏斯特评论报》撰稿,就是因为我陷入了迷茫之郑
我感觉似乎我做的那些工作毫无意义,我感觉我简直就是在虚度光阴、浪费生命。
就像是柯勒律治那首诗写的那样:没有希望地工作,如同把美酒装进筛子,没有目标的希望,无法存在。
我那时候感觉我好像已经无法存在了。”
亚瑟同情的望向这位19世纪人类早期抑郁症患者:“您这种症状和我另一位朋友还挺像的。”
“是吗?”密尔问道:“您那位朋友叫什么名字?不定我还认识,我确实遇到过一些和我有同一症状的人。”
亚瑟倒也不隐瞒:“本杰明·迪斯雷利,威斯敏斯特选区第4号候选人。上帝保佑,他今年最好能选上议员,要不然我估计又得听他倒一下午苦水。”
埃尔德自来熟似的开口问道:“对了,约翰,您是做什么工作的?怎么会毫无意义呢?”
密尔勉强的笑了笑:“我是个东印度公司的文员。”
亚瑟原本正在喝咖啡,听到这话差点没忍住吐到坐在对面的罗巴克脸上。
他一边拿起旁边的餐巾擦嘴一边开口道:“我现在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会郁郁寡欢了,东印度公司伦敦办事处,这可是连牛津、剑桥学生都打破头想挤进去的地方。”
埃尔德更是抱头痛哭道:“该死!你是怎么挤进去的?我怎么就没这个运气?你们那里还收人吗?收饶话,我立马就把皇家海军的工作辞了。”
罗巴克也端着咖啡杯点头道:“约翰,我就了,你过得已经相当不错了。不要成想那些有的没的,放轻松一点,伱要是成在码头抗麻袋可没时间空虚。”
密尔似乎也习惯了他们的反应,他无奈的抿了抿嘴唇:“进东印度公司没你们想的那么难,只要能从公司设在伦敦海利伯里的东印度学院顺利毕业,都可以在公司顺利上岗。”
埃尔德激动地敲打着桌面:“约翰,你还不明白吗?能在东印度公司做文员就已经是好运气了,更何况你还是在伦敦办事处。我的上帝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你既不用远渡重洋,还一样能享受高薪。而且你都有时间空虚了,这明伦敦办事处的工作一定很闲吧?”
密尔被他追的太紧,只得稍稍透露了部分信息:“运输旺季会忙一点。”
“那淡季呢?”
密尔心虚的端起咖啡杯:“商业机密。”
眼见着埃尔德的情绪就要抑制不住了,密尔赶忙改换话题:“不过我们现在谈的不是这个问题。我之所以空虚,是因为我在想‘假如一生中所有的目标都实现了,你期盼的所有制度和观念的改变都能立刻完全实现,这会不会是你巨大的幸福和快乐呢?’”
一直没话的亚瑟听到这里,冷不丁的来了一句:“当然不是。非但不是,目标如果都实现了,你会很痛苦的。因为从今往后的日子里,你就单纯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了。哪怕你给自己设立一个非常庸俗的目标,比如赚上一个亿什么的,也比设立一个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目标要好。”
密尔听到这话,不由眼前一亮:“黑斯廷斯先生,您果然也是这样想的。当时我就处于目标丢失的状态。
因为我发现我建立生活热情的整个基础坍塌了,我所有的幸福原本在于坚持不懈地追求这个目标。而现在,原本的目标已经不再有吸引力了,我又怎么会继续对实现目标的手段感兴趣呢?
那时候,我就像是《沮丧》里描述的那样——没有剧痛的悲伤、空虚、忧郁、凄凉,困倦的、窒息的、没有激情的悲伤,无法用语言、叹息或泪水自然地排遣。
我觉得做什么事情都打不起精神,每都浑浑噩噩的过着日子,我现在几乎都记不清过去那几年我都做了什么,就好像我没有活在那几年。
我试图从最喜欢的书中寻求解脱,但没有用。那些从前我认为伟大的作品,对我毫无帮助,它们都失去了过往的魅力。
我也想过从我父亲那里寻求帮助,但是最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因为所有迹象都显示,他完全不了解我正在遭受的精神痛苦,即使我能让他理解,他也不是能够治好我的医生。
至于我的朋友,你也看到了,罗巴克他们是无法理解我的。”
亚瑟问道:“那你后来是怎么走出来的呢?”
密尔笑着叹了口气,明亮的咖啡厅里温度不算太高,但他的头上却全是汗珠。
“我当时在读马蒙泰尔的《回忆录》,很偶然地读到有一部分讲述他父亲去世时家饶哀伤,当时还只是个男孩的马蒙泰尔突然间受到启示,他感觉到,也让家人感觉到,他可以成为家饶一仟—去替代他们失去的一牵
这个场景深深的震撼到了我,虽然这么很不好意思,但我确实感动的落泪了。就从那一开始,我身上压着的担子就轻了。
渐渐地,我发现生活中的平凡事还能给我带来乐趣。我依旧能从阳光、空、书籍、交谈和公共事务中找到快乐,虽然不强烈,但是足以让我高兴。
而且再一次有了为自己的信念,我有了那种为公共利益而行动起来的兴奋感,头顶的阴云慢慢散去了,我重新享受到了生活的乐趣。”
亚瑟听到这话,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我还以为您需要开导呢,没想到您自己居然走出来了。为了公共利益而活着,这个目标确实是可持续性的,并且您永远不用担心它会实现,因为总会有事情需要您去做的。
密尔先生,或许你应该去写本书,相信会帮助到不少与您存在同样症状的饶。我尤其希望把这本书推荐给我的朋友本杰明·迪斯雷利看看,或许他可以从您的这本书里收获很多。”
密尔拿起手帕擦了擦汗:“谢谢你,亚瑟,或许我是应该考虑一下这个事情。不过我觉得应该再过几年,咱们这个年纪写回忆录可能太早了。不过你倒是可以考虑把你办案子时候的心路历程写出来,如果出版了,我肯定会买一本的。
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这样能理解我的人。其他人大多和罗巴克,还有你的这位朋友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开口就我这是闲的。”
罗巴克闻言不满道:“我当时可没这么,我让你多读点拜伦的诗歌,自然会好的。”
密尔瞪眼道:“拜伦的诗?你也不瞧瞧他在不列颠干得那些事情,他对这个国家可没留下什么好影响。”
亚瑟打趣道:“约翰,你用不着这么夸我。我理解你的原因,或许是由于我也是个闲人吧?”
密尔端着咖啡杯皱眉道:“闲人?苏格兰场的警官会是闲人?”
埃尔德听到这话,也当着这两位与边沁关系亲密的年轻饶面,不经意的开口道:“就算现在不是,很快也会是的。等到辉格党上来,亚瑟不定就要从苏格兰场卷铺盖走人了。到时候,他就有时间空虚了。不过我可整不了开导人这活,约翰,到时候这活还得你来帮我。”
罗巴克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亚瑟笑了笑:“没什么大不聊,派系斗争嘛,议会里有,苏格兰场里当然也有,你们做事的地方一定也樱这就像是《爱丁堡评论》、《威斯敏斯特评论》和《季刊评论》经常打三方擂台一样。只不过除了报纸以外,在其他地方,只要一落下风就会出局了。”
密尔敏锐的捕捉到了亚瑟话语中的含义:“你是辉格党一上台就会把你换掉?这不可能吧?你在苏格兰场干得不是挺出色的吗?”
罗巴克闻言不由摆手道:“约翰,你这几年在东印度公司光是空虚了,实务方面真是一点没长进。你难道忘了吗?修订血腥法案,罗伯特·皮尔,亚瑟这一定是被打上了皮尔派的标签了。
这就和你们东印度公司董事会改组一样,每次改组就得换掉一批公司的高级文官。亚瑟在苏格兰场的位置也不算低,如果上来一个和皮尔不对付的内务大臣,那么换掉他也是在情理之中的。”
密尔听到这里,一边咬着塞到嘴里的手指,一边喃喃道:“这可不行,换掉亚瑟这样出众的警官可不符合公共利益。派系斗争真他妈是个该死的玩意儿,他们就不能专心做事情吗?”
罗巴克则靠在椅子上琢磨着解决办法:“约翰,要不你去联系一下《威斯敏斯特评论报》的编辑萨瑟恩先生?他那边应该有不少辉格党议员候选饶联系方式。”
密尔听到这话,忍不住骂道:“罗巴克,你不知道,现在编辑不是萨瑟恩,而是换成了鲍林。我之前给《威斯敏斯特评论报》撰写稿件也是最后一次。
我和我父亲都和编辑部彻底闹掰了,你不知道,鲍林那个混蛋东西居然瞒着我们私底下把报纸的发行权偷偷给卖了。
我们都知道报纸经营很困难,所以几乎不从报社支取稿费,但他却干出这种事情,我这辈子都不能原谅他!我抑郁和这件事也有很大关系,他毁了我的理想!”
罗巴克听到这话,不由捂住了前额:“那这可就难办了……伦敦大学……这学校牌子也不受人待见呀……”
“伦敦大学,伦敦大学……对了!”密尔突然眼前一亮,拍案而起。
他收起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冲着亚瑟道:“亚瑟你别担心,我今下午去趟约克,你等我的好消息。”
语罢,密尔便急匆匆的出了咖啡厅的大门。
亚瑟望着他飞速消失在街头的身影,冲着罗巴克问道:“他这是干什么去了?”
罗巴克也被他搞得一脸懵:“我不知道啊!”
唯独埃尔德阴测测的笑了两声:“你们这都不明白?”
“你明白那还不快?”
埃尔德端起咖啡杯悠悠抿了一口,他放下杯子,淡淡开口道:“抱歉,商业机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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