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三。
巳时散朝,陈初回到平日处理公务的文德殿时,寒露已在此侯了多时。
得知是猫儿有事相商,陈初顾不上更换常服便去了宝慈宫。
猫儿操持陈家后宅、主政后宫的时间已有二十余年,孟子云:居移气,养移体,身居高位多年,猫儿早已涵养出一股雍容淡定气度。
可今日,陈初明显能看出猫儿似乎有些焦虑。
甫一见面,猫儿便道:“陛下,妾身好像办砸了事”
说话时,猫儿微微蹙着两道细细柳眉,眉心拧成一团小疙瘩这般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苦恼神态,已许久未曾出现在猫儿脸上。
陈初不由呵呵一笑,在猫儿身旁坐下,只道:“办砸便办砸了,这天下谁还敢为难我家娘子不成?”
猫儿闻言不禁莞尔,这才缓缓说起了昨日媒婆去往三十里铺唐家纳彩之事此事,夫妻二人自是有过交流,但细节执行却全由猫儿来做。
猫儿这般着急,自然是因为她也担心唐家人应下了别家亲事,闹出乌龙,才想出让了白露找人先稳住对方父母,待两个孩子毕业后,再正式议嫁。
却不想,昨日唐父反应那般大,竟将纳彩礼丢出了门外。
事后,猫儿换位思考仔细一想,确实办的不够妥帖设身处地,若她是女方父母,对方前来提亲却连自报家门这点基础信息都不提供,定然会觉着对方轻看自家才这般倨傲。
迄今为止,皇嗣中只有蜀国公主一人出嫁,但她嫁的是蔡源之孙,俩孩子情投意合在先、两家又关连甚深,议嫁流程不需特别准备,两家稍一沟通便水到渠成。
但是稷儿的婚事,却不存在这般顺畅的沟通渠道,猫儿既想按照民间习俗将流程走完,却又碍于儿子在学堂尚未暴露身份,没能做到坦诚相待,以至于弄巧成拙。
说起来,猫儿也是第一回以母亲身份为儿子操办婚事,有些疏漏在所难免。
为了补救,猫儿今日找来陈初,想要官人陪她亲自登门,既是弥补,也是表达诚意。
“先前是猫儿心急了”猫儿自责分析道:“唐家小娘既然是稷儿自己看上的太子妃,我这做母亲的更该真诚一些,若被她误会皇家看不起她家,不免影响两个孩子的感情。”
若在外人看来,大楚太子相中了一名民女,皇后娘娘能同意,唐家已是祖上烧了高香,感激涕零还来不及,哪里敢生出怨念。
但猫儿出身民间,首先站在了婆婆的角度上考虑问题,稷儿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自然希望儿子能觅得良妻.唐家小娘身上的某些贤内助特质,猫儿看重,却又不是最看重的因素。
猫儿最看重的,便是希望唐家小娘能像自己爱陈初那般去爱她的儿子,自然不想因自己一时办事不妥,让小两口心中埋下芥蒂。
“陛下若无事,能不能陪臣妾去趟三十里铺?”
猫儿说罢,颇为期盼的望着陈初,后者略一思忖,却道:“待过了晌午吧,我遣人知会常世清一声。”
“常世清?”猫儿念叨一声,才想起此人是浚仪县知县,而那位于京东三十里的三十里铺正在浚仪县治下。
“需要这般大张旗鼓么?”猫儿想尽量低调。
陈初却转头望着猫儿,笑道:“娘子这是关心则乱了?我们夫妻二人此去,总不能再瞒着身份吧?”
“那是自然.咱们身为男方父母,若登门时仍藏头露尾,不免显得太不尊重人家父母了。”
“这不就得了?”
陈初好笑的看向猫儿,见后者似乎仍没听明白,便忽然抬手揉了揉猫儿精致贵气的龙蕊髻,笑道:“傻了不是?咱们登门,若无常世清作陪,难不成自我介绍时,自说自话朕是皇上,猫儿是皇后?便是说了,谁信?”
“哦呀!”
今日反应有些慢的猫儿刚听明白,便觉头上一坠,只见精奢发髻因陈初的揉搓,已斜斜垮了下来发髻好看繁复,却禁不住外人这般揉搓啊!
毕竟,谁能想到会有人敢这么揉皇后娘娘的脑袋。
“陛下~!”
猫儿似嗔似娇,一手扶着摇摇欲坠的发髻,嗔怪一声。
已许久未见过猫儿这般神情的陈初,不由玩心大起,哈哈一笑后,双手捧着猫儿的脸蛋,啪叽一声,在她脸蛋印了一口。
这才起身走向殿门,边道:“我先去文德殿处理公务,待用了午饭,便与娘子一同去往三十里铺。”
众目睽睽此时殿内足足有侍女五六人,堂堂一国皇后,先被揉乱了发髻,又被当众偷香。
猫儿又羞又尴尬.同时,心头却又泛起那么一丝不足以为外人道的蜜意。
还好有寒露救场,“你们先下去吧。”
一声吩咐后,其余侍女纷纷退出殿外,寒露扶着一手托着歪斜发髻的猫儿,走向了后头寝殿。
待猫儿在梳妆镜前坐下,寒露立在身后,帮猫儿取了珠钗凤簪,熟练的帮猫儿重新梳顺长发、盘髻。
猫儿坐在镜前,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慢慢荡起一抹浅笑,对猫儿知之甚深的寒露适时笑道:“娘娘和陛下成婚多年,却一如少年夫妻.”
“甚少年夫妻呀如今稷儿都要娶媳妇儿了,本宫快要做恶婆婆喽.”
说着自嘲的话,但猫儿嘴角的笑意却越来越浓,最终也没忍住,略略得意道:“陛下也是的,几十岁的人了,在本宫面前还像个孩子似得,就爱捉弄本宫。”
听人说话要听的懂重点,寒露自是明白,娘娘话里的重点是‘陛下在本宫面前像个孩子’,边帮猫儿梳头边笑盈盈回道:“可不是么,从未听说过陛下在别的娘娘面前露出童趣一面.不过却也正常,毕竟当年陛下落难时,是皇后娘娘一勺粥一勺粥救回来的,在陛下心里,皇后娘娘自然与旁人不同。”
俗话说‘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县治距离东京城仅三十余里的浚仪知县常世清便属于最后一种情况,附郭京城一来说明面临着尚书遍地走、侍郎多如狗,需时时小心的情况。
二来,这样的知县,权力已被限制到了最小的程度,委实憋屈。
但除了这两个缺点,也有优点.畿县知县,虽只有七品,但因地理位置紧要,能在此任一方父母者,无一不简在帝心,同时也是深受陛下信任的一种表现。
就如常世清,他不但毕业于淮北学堂,且有过在近卫一团服役的履历,并且其父常德昌,自二十多年前首届西瓜节时便与皇上结下了情谊,堪称根正苗红。
今日午前,曾经的战友、如今在亲军中任营长的赵恒忽然到访,将常世清吓了一跳。
得知午后陛下即将亲临浚仪县,常世清既觉突然,又满是疑惑。
午后未时末,陈初骑马、身后跟一顶轿子,随行侍卫几十人,各穿便服,果然出现在了浚仪县。
在城外等候的常世清一见这身打扮便知,皇上不欲惊动太多人,便低声请示,是否入县衙休息。
陈初却道:“今日有桩私事,需烦劳常知县。”
“不敢当,陛下只管吩咐。”
“皇后听闻你县三十里铺唐见秋之女秀外慧中、贤良淑德,有意为太子说下这门亲事,特请常知县为媒,以成好事。”
所谓‘皇后听闻’自然是为了给两个孩子遮掩.稷儿和唐家小娘完全属于自由恋爱。
但如今,大楚正处在新旧思想的剧烈交锋之间,年轻人崇尚婚姻自主,中老年人则仍旧坚持‘父母之言,媒妁之命’。
为了不使唐家小娘名声陷入争议,借由猫儿看中了前者,主动登门提亲,对孩子也是一种保护。
常世清闻言,惊愕不已。
他刚好知道唐见秋是谁,此人可属于绝对意义上的普通人家.太子妃出于平民,这条消息足够爆炸。
但他反应极快,马上道:“微臣荣幸之至!”
太子妃人选本就没有他置喙的地方,再者,陛下请他说媒那往后他便是未来皇上和皇后的媒人!
仅凭这层关系,日后只要不犯大错,便是一个护身金符!
简单寒暄后,常世清在前头引路去往三十里铺,也没忘记悄悄安排人提前赶过去。
话说三十里铺唐家。
要强了一辈子的唐见秋从未感到过这般失败.自昨日赶走了三拨说亲媒婆后,他家门前便热闹了起来。
小小村子,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至少,唐家长子偷偷从军、小女放着父亲的私塾不上,转而考进高等学堂这两桩事,大家都清楚。
以前,因为唐家这对儿女看起来很可能有出息,村民们尚不敢胡说八道。
可昨天马员外请的那媒婆没办成事,眼瞅着马家许下的大笔谢金打了水漂,媒婆对唐家充满了怨念,便怀了坏心思,胡乱嚼起了舌根。
村里有点什么消息传的极快,仅仅过了一日,唐家小娘跟着一名江南富户私奔的消息便传开了。
“.若非如此,那老唐怎会不答应马家婚事?”
“我说呢!原来唐家小娘跟人跑了啊,怪不得一年多没回来了老唐交不出女儿,自然不敢应下这门亲事了!”
“!我早就说过,女儿家读那么多书干甚?你看,书读过了,心便野了吧!老唐教了半辈子书,到头来儿子不在身边尽孝,女儿又跟人跑了,脸都丢尽了!”
外间议论,有好奇者,也有幸灾乐祸者。
唐家儿女,曾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
其子去年立有二等功,浚仪县知县曾亲自登门送上牌匾、赏金。
其女也不简单.三年前,整个浚仪县只有六人考上高等学堂,而唐家小娘却又是考中学生中唯一的一名女子。
好生让人艳羡嫉妒。
此时忽然听说唐家小娘跟人跑了,众位没有如此优秀儿女的家长,心中顿觉平衡不少你看,儿女再有出息,你老唐也享不到他们一点福,还跟着丢脸,远不如俺们这笨儿子守在身边的好!
紧闭院门的唐家院内,唐见秋坐在院内,耳听院外隐约议论,脸色铁青。
他自是不信女儿会做出与人私奔这样的丑事.其实,想要证明也简单,让女儿回家一趟,谣言便不攻自破。
可.
“当家的,就让女儿回家吧。”
一旁,唐妻抹泪道。
“休想!除非我死了!”
唐见秋依旧嘴硬.因背离了他的意愿考上高等学堂,父女这几年关系特别紧张,唐见秋以‘断绝钱财支持’没能逼女儿回心转意,干脆不许女儿再回家。
前年新年,唐家小娘过年时回来过一回,却被唐见秋赶了出去。
至今,唐家小娘已经一年半未曾回家了。
其实,唐见秋对女儿的爱并不比别的父亲少,奈何他们生在这个新旧观念冲突的时代。
女儿岂他转投新学、不顾断绝钱财支持,坚持自己的选择,只是惹怒唐见秋的表象。
内里原因,则是原本森严的父权逐渐瓦解后,唐见秋的无所适从这位老学究,如今不但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个时代,甚至也不知该怎样和儿女相处了。
正暗自神伤间,忽听院门被人擂响。
一肚子气的唐见秋豁然起身,拉开院门正待发火,却见门外竟是十多名扛着大包小包的衙役,对方一个个满头大汗。
远处,一帮看热闹的邻居,见众多衙役忽然上门,只道没甚好事,正踮脚勾头往他们这边张望。
短暂错愕后,不待唐见秋发问,打头那衙役已不由分说走了进来。
“李三儿,你带两名兄弟洒扫,赶紧的!庆宝,快将桌子收拾一下!”
领头的李押班一声令下,众衙役快速忙碌起来。
唐见秋张着嘴巴,望着这帮进院后不由分说便打扫起宅院的衙役,一脸懵逼。
可不待他发问,李押班已快速且小心的从怀中掏出一支精致瓷瓶塞到了唐妻手中,“夫人!这是常知县珍藏的雨前龙井,快烧些水,将茶泡了”
唐妻手忙脚乱接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好看向了丈夫。
唐见秋这才迷瞪过来,匆匆朝李押班一拱手,问道:“敢问李押班,到底发生了何事?”
老唐不过一个正常行礼,那李押班却赶紧闪身躲开,连道‘使不得’。
唐见秋愈加迷茫.虽说京畿左近,许久未曾听闻过公人欺负百姓的传闻了,但也不至于像李押班这般客气吧?
却见那李押班一脸热情笑容,凑到唐见秋身旁道:“唐公!果然是能藏得住事的人啊!这般大喜竟还能做到面色如常,小人佩服!”
“大喜?”
“对啊!知县说了,这不但你唐府大喜,更是我浚仪全县大喜!”
“到底是何事!”
眼瞧李押班颠三倒四、云里雾里的言语不详,唐见秋终于生气了。
李押班细瞧过去,见对方神色不似作伪,这才不确定道:“唐公竟然不知?”
“知晓什么?”
“皇后娘娘欲择贵千金为儿媳.”
“不嫁不嫁.”
又是来说亲的!烦闷的唐见秋话刚出口,猛地反应了过来。
而旁边的唐妻更是震惊,双手不受控制的一抖.常知县珍藏、不舍得喝的雨前龙井啪一声掉在了地上,也顾不上男女之别了,上前一把抓住了李押班的胳膊直晃,“你你说谁要我绾绾做儿媳?”
“皇后娘娘啊!”
李押班看着地上摔碎了的茶叶罐,心疼的直咧嘴,却也不敢怪罪唐妻昨日,她还是老学究之妻,但今日过罢,她极有可能要化身为太子岳母、未来的皇后之母。
“你你.你没搞错吧?”
唐见秋结结巴巴道,表现的还不如妻子。
“!我怎敢拿这事来说笑!唐公,快些准备一下吧!皇上和皇后娘娘就在后方,今日便是要登门亲自向您二位提亲,须臾便至.”
“皇皇上,来我家亲自提亲???”
唐见秋艰难复述完这句,紧接两眼一翻,竟昏了过去。
“哎呀!唐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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