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脑袋仍觉昏沉的虎头醒来时,已在旁边守了一整晚的猫儿双眼熬的通红。
彻夜未眠,精力难免不济,以至于虎头看向阿姐时,后者依旧在盯着她发楞。
只不过.阿姐看向她那眼神似乎有着一丝审视味道,很是陌生。
虎头心下一颤,低唤道:“阿姐.”
稍显干涩嘶哑的声音,瞬间唤醒了猫儿身上的母性,眼神中的陌生感随即化作了万千柔情,“可算醒了,饿了吧?想吃甜粥还是咸粥?算了,还是吃百合银耳粥吧,润肺清心”
自顾自嗦一番,转头朝门外喊了一声。
不多时,寒露亲自将粥饭端来,猫儿接了,以调羹在粥饭内搅了几下,轻轻吹了吹,这才小心翼翼递到了虎头嘴边。
虎头乖乖张嘴接了,微甜的粥饭落入肚腹,不知怎地就鼻子一酸,又喃喃唤了一声,“阿姐,昨日我.”
“先吃饭。”
猫儿却温柔笑道,盛了粥饭的调羹再次送到虎头嘴边,
就这样,姐妹俩一人喂一人吃,直到虎头乖乖将一整碗粥饭吃完,猫儿也没有问她昨日为何忽然出场。
但越是这样,虎头越觉着,阿姐已经知道了很多,但具体知道哪些,虎头又无从求证。
随后两天,猫儿每天早晚都要来探视一番,但姐妹俩之间的氛围总有那么一点点不自在。
六月十五。
吴君如、周芷若、司岚等人前来青竹阁探望。
面对小姐妹叽叽喳喳的询问,虎头首次以‘跟随看画片的小贩不知不觉走出了城’来搪塞。
得知虎头已痊愈,几人不由兴奋讨论起即将到来的江南之行本月二十,淮北将组织规模相当的人员南下。
除了文艺界各团体,还有徐榜、阮显芳、蔡坤、彭于言等淮北淮南中青年官员,甚至蔡贵妃也要带着妙仪仙长亲去江南。
文艺界,自是为了慰问将士,同时安抚动乱初定后的江南民心。
淮北南北官员,是为了填补可以执行陈初意志的官缺。
蔡,则是为了仿效当年在东京时成立的中原农垦,在当地复制一个江南农垦,以商业名义推进田改。
妙仪的任务,则是依靠和周室的血缘关系,协助蔡处理皇室财产、安置宗室。
和他们同行的,还有淮北各所新式学堂的数百优秀毕业生。
名义上,这批学生是为了回应去年留淮学堂北游,进行回访,促进两地学术交流。
实则,却是因为楚国抽调过去的官员根本不足以掌控广阔、但地理环境更破碎的江南十六路,他们需要成为新政的毛细血管,作为第一线的执行者。
说白了,许多学子摇身一变要做官了。
自从这个消息传出,淮北学子便沉浸在一片兴奋之中。
吴君如等人,虽无志于此,却不免受同窗情绪的感染.同时,彭于言、吴宴祖两人早有在淮南安丰为官的经历,这次南下,必然更受重用。
意中人前途顺遂,她和周芷若自然也跟着开心。
“你们都去么?”虎头明显意动。
“当然了,书上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么好的机会当然要去了。相宜你不去么?”
“我”
虎头自然想去可若在初十那日傍晚自己鬼使神差跑出城之前,以阿姐对自己宽松的管教方式,阿姐必然会同意。
但初十那日之后.虎头就拿不准阿姐会不会同意了。
毕竟,哥哥就在临安.虽阿姐至今甚都没说过,但虎头总觉着,阿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六月十八,虎头自己纠结了数日后,终于在当日决定亲自向阿姐开口,请求随同窗一同去江南。
涵春堂,午后申时初。
蔡带着瀛儿来此,一是做出发前的辞别,二是和猫儿商议一番可能遇到的问题。
对于此次江南之行,猫儿深知蔡将要面临的局面,特意安排道:“将小满也带上.当年齐国因丁未之难,世家豪族十不存一,多逃往江南,即便如此,阜昌十一年贵妃在开封府推行田改还闹出了天下震动的宣德门之事江南世族经营百年,盘根错节,更是难办一定要注意安全。”
对于猫儿的提醒,蔡深以为意,“我知晓,此行张三张四两兄弟都会同行,陛下也做了安排,待我到了临安,会让铁胆十二时辰不离我左右。”
蔡刚说罢,瀛儿和冉儿满头大汗的从门外跑进来,后者先竖起食指放在唇上,向几位大人做了个‘嘘’的动作,紧接大眼睛一转,藏到了垂地的帷幔后头。
四岁多的瀛儿似乎也想藏在那里,却被姐姐抢了先,不由着急的四下乱看,坐在另一边的玉侬,一看就知道几个小丫头在玩捉迷藏,赶忙朝无头苍蝇一般的瀛儿招了招手,接着往自己的椅下一指。
瀛儿会意,嘎嘎一笑,当即跑过去钻到了椅下,玉侬十分配合的将裙摆一扯,把瀛儿遮了个严严实实。
果然,十余息后,娆儿也跑了过来,勾头往门内一看.见皇后娘娘和贵妃以及娘亲正坐在屋内说话,不由扒着门框道:“娘,见冉儿和瀛儿了么?”
“啊?没见呀”
玉侬一脸迷茫.坑起亲生女儿一点也不手软啊!
娆儿将信将疑,进屋转了半圈,就在她即将找到冉儿之时,绵儿又冒冒失失的闯了进来,两小只一个对视,绵儿尖叫一声转头便跑。
娆儿赶紧往外追,边追边喊,“绵儿你输啦!我都看到你了.”
“不算不算,你捉到我才算”
绵儿的喊声遥遥传回屋内。
本来挺严肃的谈话,因孩子们一番闹腾,几人不由都露出了笑容。
猫儿扶额苦笑道:“陛下一回来便惯着孩子,如今一个个都成了皮猴子。”
蔡却嘻嘻一笑道:“在家多待几日,便被这帮小兔崽子吵的头疼,可一旦出门久了,还想念这闹腾劲儿呢。”
说罢,蔡看向玉侬的裙底,只道:“瀛儿,后日我去找你爹爹,你果真不去么?”
隔了好一会儿,才见一只小手从椅下将玉侬的裙摆撩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脸的瀛儿先四下看了看,确定捉人的娆儿姐姐不在,才低声对娘亲道:“我不去,我要在家里玩。”
一旁的玉侬也帮腔道:“蔡姐姐,既然此行不安生,你就别带瀛儿啦!放她在家里,我帮你看着”
“你有六个月身孕,还帮我带瀛儿,先顾好你自己吧。”
蔡刚说完,藏在椅下的瀛儿却奶声奶气道:“瀛儿可以和冉儿姐姐住在皇后娘娘这里.”
“就不愿跟娘在一起是吧!”
按说四五岁的年纪正是离不开娘亲的时候,可蔡却儿女缘分浅.不但怀孕极晚,且瀛儿出生时差点要了她的命。
并且,瀛儿也没那么黏她,反倒爱去玉侬跟前.就像现在,玉侬不方便,宁愿住在猫儿这边,也不想和娘亲去江南。
“孩子爱凑堆,既然瀛儿不愿去,就留在家里吧。”
猫儿笑着宽慰了蔡一句,后者挑眉骂道:“小没良心的!娘白疼你了”
正说话间,寒露来报,说虎头来了。
蔡下意识看了猫儿一眼。
说起来,在座都是家人,且都是看着虎头长大的家人,原本该十分轻松。
可虎头进来时,见几人都在,却莫名紧张了一下。
玉侬见虎头傻乎乎站在那儿,不由道:“相宜你傻站着作甚?过来坐呀!”
“坐吧。”
猫儿也笑着讲了一句,随后问道:“身子大好了吧?”
“嗯已好了,阿姐,我想.随同窗们一起去江南。”
虎头唯恐自己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散了,赶忙道。
只不过,说话时不由自主低了头。
似是没勇气和阿姐对视。
“去见见世面也好。”
原以为会很难,不想猫儿第一句便同意了下来,虎头讶异之下抬头看了阿姐一眼,又慌乱的移开了视线。
却听猫儿又道:“不过,你需答应姐姐一桩事。”
“阿姐请讲.”
“去了江南,不能搞特殊,旁人做什么,你便要做什么。”
这个条件听起来没有任何难度,虎头忙道:“嗯,阿姐放心,我一定做到。”
“嗯,你去收拾一下行李吧此次南下,学子每人的行李不许超过二十斤上限,莫要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捡重要的东西带。去吧.”
“嗯!”
待虎头离开涵春堂,蔡颇为意外道:“你还真让她去呀?”
猫儿却望着偎在玉侬身边的瀛儿道:“她又不是六七岁的小孩子了,她若有心跑出去,总有法子,既然如此,还不如让她随你们一起去江南。我若强拦,她日后若过的不开心,怕是要偷偷怨恨我.”
“你呀!”
简单两字,却蕴含了不少内容,蔡也望向了自己的女儿,却道:“也好,若是不想做家人,便以君臣之法待她。”
后宅是女人的朝堂,阿瑜、嘉柔进府时,多多少少都受过敲打蔡这意思,往后便不将虎头当做妹妹看待了。
猫儿想说些什么,可一旁的玉侬却一脸好奇道:“蔡姐姐,你在说虎头么?她怎了?”
蔡白眼一翻,“大人的事,你打听那么多作甚!”
“.”玉侬瞬间嘟起了脸蛋,拉着瀛儿小声嘟囔道:“瀛儿都不黏你,果然是有原因的!”
“你说甚?”
“啊?奴奴说,瀛儿生的这般可爱,都赖贵妃姐姐养育的好.”
两天时间一闪而过。
此次包含了各行各业的南下人员,加上随行护卫,足有数千人。
按礼制,贵妃出行,仅提领金拂尘、金提炉、金香盒、金盆、金碗、大小金瓶等日常用物的侍女便需仅百人。
更不提御伞、凤旗,以及车辇、凤轿等物。
蔡喜奢华,却知陈初最烦这等东西,一再缩减仪仗,甚至将应有的六驾马车变更为四驾,应有的八人抬凤轿和仪轿也没带。
但即便这样,贵妃的四驾凤车,依旧是队伍中最舒服的所在。
二十日清晨,各部在城南集合,准备出发。
吴君如、周芷若分别在各自娘亲的唠叨中,又接下了一兜装满零食的包袱。
众人各自的行李已统一收归一处运输,她们身上只背了一条装有换洗衣物的轻便包袱,好不容易打发了嗦的娘亲,两人不约而同去向了紧挨学生队伍的男学子队伍。
或撒娇、或耍赖一番后,两人的包袱都背在了彭于言和吴宴祖身上。
一同南下见世面的陈英毅,待送行家人离开后,主动走到司岚身前,两人羞答答推让一番,最终司岚的包袱也到了陈英毅肩膀上。
仍留在原地的吴大嫂见儿子这般听周芷若的话,不由酸道:“兔狲!在家让他扫个地,不是腿疼就是腰酸,如今倒好,那周家丫头一声哥哥,便丢了魂,屁颠屁颠的背了人家的包袱!”
旁边的彭二嫂也在人群眺望着自家儿子,闻声便道:“你家不亏,没看见我家言哥儿也帮阿如背了包袱么!”
“嘿~”
一说这个,吴大嫂也笑了起来,只道:“待他们回来,便给俩孩子完婚吧,这年纪,干柴烈火的.”
逃户出身的妇人,一如既往说话没有一点避讳。
如今彭二嫂和吴大嫂也算蔡州城内数得着的贵妇了,身边自是围了些别家夫人,闻言有人附和两家孩子郎才女貌,也有人偷偷撇过脸,向相熟的夫人歪了歪嘴角,以示对这两位口无遮拦贵妇的不齿。
队伍中,吴君如和周芷若没了包袱,一身轻松的回到女子队伍中,却见虎头孤零零站在队伍前方。
两人不由凑上前,奇怪道:“咦,贵妃娘娘没派人请你去凤车里么?我俩还想借你的光,一同乘车呢”
虎头牵强一笑,言不由衷道:“一同走走路,也蛮好的呀。”
“一千多里地呢!走两日小腿都要肿起来”
吴君如说罢,虎头却赌气一般道:“旁人走的,我们为何走不得!”
两人听出虎头带了点情绪,周芷若便主动岔开话题道:“相宜,皇后娘娘没来送你么?”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同样是虎头不开心的另一个原因。
以前,就连虎头参加学堂的春游,阿姐都要亲自给她准备好点心、送她出门的。
可这回.今早辞行,阿姐只交待了一句‘路上小心’便完了。
自小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今日这落差,怎会让她不难过。
虎头索性不说话了,吴、周两人察觉有异,对视一眼也不再吭声。
辰时三刻。
即将出发,学子队伍已在护卫的吆喝下开始整队,却见寒露急匆匆赶来,好不容易打听到虎头所在的位置,跑上前,将一个包袱塞进了前者怀中。
不待虎头相问,寒露便喘着粗气道:“自从小赵娘子十八日说了要去江南,娘娘连着熬了两个大夜,亲手做了两套贴身衣裤.”
虎头一听,眼泪便流了下来,抱着包袱喃喃道:“寒露姐姐,阿姐今早为甚不亲自给我呀?”
寒露见状,忙掏出帕子帮她擦了泪,柔声道:“我也不晓得,但在娘娘心里,相宜不比任何人轻”
寒露能瞧出,姐妹俩好像有点问题,但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不清楚。
辰时中,蜿蜒数里的南下队伍徐徐出发。
六月二十五,晨间一场骤雨,洗净了临安城。
陈初站在皇城凤山楼之上,手里拿着一封刚刚从蔡州加急送来的书信,来自猫儿的亲笔信。
此信无关公务,是家中私事
“陛下,陈大人来了。”
小乙忽然来报,陈初将书信收入怀中,“请陈大人来这儿吧。”
不多时,随军南下的陈景安上了凤山楼,此处是临安高点,往西南看,是临安街景。
往东北看,则是大周后宫所在。
陈景安上来后,先朝陈初一礼,随后往东北方向看了一眼,只道:“陛下,南朝皇后妃嫔打算如何安置?”
“待柴圆仪到了,便请皇后妃嫔移出宫外吧,由她出面,要体面一些。”
周帝南窜时,将整个后宫都留在了临安.虽他早在多年前已不能人事,但为了掩人耳目,这些年纳妃嫔入宫却没有停止。
能挑进宫里的女人,要么貌美,要么出身官宦。
陈景安曾担心陈初会像当年进占金国南京之时那般,占了周帝后宫.这种心情,陈景安理解。
征服一国,后宫皆是战利品.当年陛下年轻气盛,那般做不算稀奇。
但那时的柴圆仪没有任何依仗,可如今的周国后宫,本就是周帝平衡各方势力的大本营,哪个女人背后没个跟脚?
陈景安不免担心由此生出些麻烦。
但令他意外的是,陈初从进皇城至今,便命长子封锁了宫苑,每日定时送进去吃喝穿用,他自己却始终未踏进后宫一步,和宫娥们见都没见过,更别提临幸妃嫔了。
微微躬着身子的陈景安不由抬眼悄悄打量了陈初一眼.眼前人君,如今颌下已续起了短须,正值壮年的面容俊朗依旧,眉眼间却多了几分威严和坚毅。
陈景安不由想起了当年在桐山与陛下初见之时的模样.那时,陛下性子更跳脱,爱说笑,爱美食,爱美色,爱用险.
十余年光阴,弹指而过如今大业已成,自己也老了。
陈景安感慨之余,心下忽然冒出一个不太合适的评价陛下,也长大了。
收拾了繁乱思绪,陈景安忽道:“陛下,微臣听说,此次贵妃南下,带了许多青年学子。”
“对。”
“微臣觉着此事不妥。”
“先生只管说。”
“江南世族,势力远迈中原青年学子虽未受过官场污染,但他们却同样缺乏经验,若仅凭一腔热血,难免会出纰漏.世家手段,强硬起来可掀起民变,若温柔起来,能哄着旁人饮下那穿肠毒药.对学子而言,恐有揠苗助长之嫌.”
截止昨日最先战报,蒋怀熊部即将完成对荆湖军的整编,不日便可挥师西南,进抵成都府路。
韩世忠、辛弃疾两部已进占江南路、两浙路大部,周帝率秦会之张奎同江南崔家、浙东虔家裹挟乱民三万余,已退至江南西路同福建路交界的会昌、武平一带的山区。
而今大楚新占之地,几乎仍由周国旧官把持.他们只需在楚军抵达前,将周旗换作楚旗,摇身一变就加入了楚国体系。
陈初之所以默许此事,一来,是为了减少抵抗烈度,二来,便是他手里没那么多可用之人,这才有了大批学子南下。
“先生说的,朕也想过。”
陈初望着雨后临安,缓缓道:“官场亦如战场,我们这代人打完了战场上的仗,现在轮到他们去打官场上的仗了不经世事永天真,不经挫折难成人,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征战,闯过了这一回,他们才算真正的长大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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