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走的很安详......
作为第一位为鹭留圩医疗事业献出生命的先驱,陈初向遗体表达了应有的尊重。
随后,他前往临时关押俘虏的地方,准备再挑一名“自愿”接受医疗服务的匪人。
路过蔡宅前的广场时,联防队队员依然笔直站在原地。
作为昨夜唯一的亮点刘四两,本来已得了陈初的特意批准:放假回家。
此时却依旧坚持和同袍站在一起,他婆娘抱着孩子站在围观人群中,有喜有忧。
喜的是,男人回来了。
忧的是,回来了却不让回家,不知为何在此罚站。
天色渐渐阴沉,刘四两婆娘担忧的抬起了头。
庄内东北角,两间废弃柴房。
一间内关着匪人俘虏,另一间当做临时审讯室。
便是要挑“志愿者”,也要挑那种手上有人命、罪大恶极的匪人。
陈初刚走进院子,负责审问的吴奎便说出一桩让陈初惊讶的消息,“这匪人诨号白毛鼠,据他交待,几年前,青脸鬼樊毅在咱桐山境欺辱过一寡妇,事后,还把人一家烧死灭了口......”
陈初倒不是惊讶樊毅的凶恶,毕竟这货歼杀男子,在女子后背刻字,如此变态之人,手中再多几条人命并不稀奇。
他惊讶的是......寡妇、烧死......这不是跟得罪过蔡婳的李书生遗孀遭遇一模样么?
难道李寡妇一家真不是蔡婳所杀?
难道,这么多年来,蔡婳一直给樊毅背了锅?
于是陈初赶忙提审了白毛鼠。
那白毛鼠约莫二十多岁,低矮精瘦,尖嘴猴腮,一对门牙龅出,腮上长有一颗痦子,痦子上生有三撮白毛。
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果然如此。
“那樊毅在我桐山烧杀寡妇一事,发生在哪年?”
见对方大头领相问,被缚着双手的白毛鼠收回了滴溜乱转的目光,忙低头道:“回大爷,约莫是三四年前的事......”
“三四年前?”陈初皱了皱眉。
蔡婳那事,距今已有五年。
“三、四年”对不上。
白毛鼠偷偷打量陈初一眼,忙改口道:“也或许是四、五年前.......”
“到底是四年前还是五年前?”
“回大爷,那时俺还没上山,知晓的并不清晰,只是听人说起过。俺是去年才上的玉泉山,没作过恶没杀过人.......大爷就当俺是个屁,把俺放了吧.......”
白毛鼠趁机自辩道。
陈初摆了摆手,吴奎把人带了下去。
沉吟片刻,又道:“把那樊毅带过来......”
少倾,樊毅被人带了进来。
因没人帮他处理伤口,脸上被铁胆刻下的“王八O”刀伤,皮肉往外翻卷,不时渗出些血水。
“我问你几桩事,你老实回答,少吃些苦头。”陈初淡淡道。
“呵呵~”
樊毅直到此时竟还能笑出来,却因此牵扯了脸上伤口,顿时满脸血水淋漓,说不出的狰狞恐怖。
“阜昌三年,你是不是在我县杀了李寡妇一家?”
“呵呵,想知道啊?”樊毅戏谑的看了陈初一眼,舔了舔嘴唇,淫邪道:“小郎,陪爷谁一晚,爷便告诉你.......呜......”
吴奎一拳捣在樊毅肋下,樊毅痛的弯了腰,眼泪鼻涕齐出,却依旧抬起头,望着陈初狞厉道:“爷告诉你,玉泉山后头有你惹不起的大人物,今日伱待我怎样,来日加倍奉还!”
“你也不怕死的么?”
“哈哈哈,有种便给爷爷来一刀痛快的!不然爷爷早晚踏了你的庄子......”
陈初皱了眉。
如果不论樊毅做过的恶事,此时他的表现倒也算得上话本小说中的“好汉”。
这是他遇到的第二个硬骨头,上一个叫张贵,早已安详。
但这樊毅现下杀不得,毕竟陈初想搞清楚的事还没有答案。
陈初不由四下看了看,这间柴房简陋,除了几张桌椅,别无他物。
陈初想的是县衙大狱中那些刑具。
不过,便是有刑具,周奎这些人也比不上刑房中那些惯会折磨人的皂衣。
要不要去借两個人过来?
正思量间,外头却报有人求见。
院外,站的正是蔡州人贺北......
自从三月十六,陈初把人带回庄子,贺北一直住在鹭留圩。
他不是不想回家,只是不知回家后该如何面对一家妇孺。
父伯兄弟五人出门,却只他一人回.......若家人问,害你父兄的歹人可伏法?
他如何作答......
今早,他听闻庄内押回众多面相凶恶之人,当即猜到,许是陈都头捉到那伙匪人了!
陈初出门。
相距尚有十多步,贺北却已直直跪了下来。
“陈都头大恩,没齿难忘!往后都头但有吩咐,在下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贺北以头触地,陈初拉他起来,他却不起。
“都头!在下尚有一不情之请,望都头成全!”贺北双目赤红道。
“何事?”
“在下想亲手宰了那青面匪人!告慰我父兄在天之灵!”
“杀是不能杀的,不过......”陈初稍稍沉吟后,道:“不过,我可以把他交给你,随你处置,只需让他留口气回答我几个问题......”
“好!”
.......
柴房内。
樊毅被捆在椅子上,双腿也被固定在椅子扶手上。
这姿势.......他有点熟......不过,以往都是他对别人施展这招。
一旁,是旁观的陈初,以及被喊来的无根道长。
无根道长懂些药石,让他在此是为了不让樊毅遭刑时意外身亡。
口中依旧咒骂不止的樊毅,直到看见贺北手持一柄小刀挑开了自己的裤子,才渐渐紧张起来。
“兀那小子,你想作甚!”
“三月十六,午时。......”
贺北说罢,矮下身子,也不嫌脏,用小刀在旁剌了起来。
“嗷!肏你娘!你作甚!啊.......”
或许是平日不常用刀,贺北手法生疏,来回划拉半天,樊毅越叫越响,半个庄子都听的见。
随后,声音渐渐嘶哑。
不知是不是贺北故意如此,足足用了盏茶工夫,他才起身。
十余天来,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陈初微感不适,搓了搓胳膊,紧了紧腰带。
无根道长喉头一抽一抽,似乎随时会再次呕吐出来。
方才不断咒骂的樊毅,瘫在椅子上,双目已失了狠厉,犹自张着嘴喃喃骂道:“爷爷饶不了你,爷爷饶不了你.......”
贺北敛了笑容,忽而对樊毅胸腹来了一拳。
樊毅吃痛,下意识张大了嘴,贺北忽而抬手......
紧接,便用双手捂住了樊毅的嘴巴。
贺北圆睁双目,须发皆张,凄厉嘶喊着含糊不清的话语。
樊毅嘴巴被捂,下颌也被贺北用手锁死......吐又吐不出,咽又不敢咽。
一时,愤恨、屈辱、无力各种心绪汹涌袭来.......竟呜呜哭了出来。
陈初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转身往外走去。
不想,无根道长比他更快,两步跑到屋外又一次吐了起来。
“诶!无根道长,你不能走啊!你还要留下给他医治,莫使他流血流死了......”
无根道长不理会陈初的召唤,弯腰扶墙,吐的昏天暗地。
.......这庄里的,都是疯子!
......
巳时。
方才被那幕画面冲击了神经的陈初躲在屋外,脸色发白的奎哥儿从屋内走出,递给陈初一张摁了樊毅手印的供状。
被贺北折腾破了心防的樊毅,竹筒倒豆子,把这辈子做过的坏事都说了出来。
除了这些,在樊毅自陈中,手里的人命粗略一算也有几十条,桩桩件件,血债累累,触目惊心。
但最让陈初关注的,却有两桩。
一桩是,阜昌三年,樊毅入室欺辱李寡妇,事后把一家三口锁在屋内烧死。
蔡婳果然替他背了锅.......
第二桩,便是阜昌六年,也就是前年,樊毅同已为医疗事业献身了的张立以及现在还留在玉泉山的二当家毛彦荣,带着十余名喽啰夜袭桐山县戚家庄,杀戚家满门。
这桩桐山悬案......竟因此柳暗花明。
陈初想了想,道:“奎哥儿,让敬安把樊毅供状中的这两桩案子誊写几份,分别送给陈县尊和西门押司......也给长卿一份,让今日头条润色一番再拿给我看看。”
本来,他不愿声张捕杀玉泉山匪人一事。
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
“好。”
吴奎领命却没有走,而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初哥儿,那贺北......出手如此阴毒,留这般人在庄子里怕不是好事。”
看来,方才贺北取卵的一幕,也吓到了吴奎。
陈初抬头看了眼阴沉天色,悠悠叹了口气,道:“他父兄四人一夕之间惨遭匪人屠戮,他那幼弟死前又被樊毅折辱。若换作你是他,又当如何?”
吴奎听了,默然无语。
他知晓初哥儿说不错,只是心理适应不了。
陈初却自接自话道:“反正,若我是他,以此尚不能解恨......”
说话间,天上落下濛濛雨丝。
春耕时节,好雨正当时!
陈初随即调头走向了蔡宅前的广场。
昨夜参加行动的三十多名鹭留圩联防队队员依然站在淅沥春雨中,但围观亲人有些不乐意了。
都下雨了,东家咋还不让俺男人回家啊!
陈初扫视众人,也不讲话,径直脱了早间猫儿帮他披在身上的大氅,站在了队伍排头。
旁边窃窃议论声登时小了下来。
午时,雨势渐大。
玉侬拿了蓑衣,几次要冲出来给公子披上,却都被猫儿拦了下来。
玉侬不理解,嘟着嘴巴差点哭出来,“姐姐,春雨寒凉,若公子被冻得生了病怎办。”
猫儿沉默片刻,却道:“他病了,我们便伺候他!现下我便是放你过去,你也要挨骂!这是他选的路......往后,你我少不得为他担惊受怕......你既来了我家,便也是你选的路......”.
说罢,猫儿透过窗子心疼的往广场看了一眼。
雨幕中,三十多条汉子任凭雨水划过坚毅面庞,如石刻雕塑般岿然不动。
像是在自我惩罚,又像是在宣告水火不退的决心。
春风细雨。
却也有了几分肃杀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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