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当中热烈的气氛并未随着正月的结束消减半分。
对百姓来说,相较于三个月前天子宣告的曹贼已败,显然还是刘皇叔的拥将入邺城更有说服力一点。
毕竟于黔首小民来说,平日求生尽是苦楚,将市井里那些零碎的传闻揣测诽言诮话拼凑起来,算是难寻的乐趣之一。
而此前,摆在面前的毫无疑问就是刘皇叔。
若是去了田间地头,有关刘皇叔如何编鞋起家,如何从曹公麾下逃脱,与结义兄弟再起并辗转巴蜀,最终重夺了汉中关中,又如何成了曹丞相的心腹大患之事,那些老汉足以能七嘴八舌的说出一二十个版本出来。
若是依着这些传闻来说的话,刘皇叔擒了曹丞相反倒像是理所当然哩。
日日闲谈的传闻似是画上了句号,即使还未见得那高高在上的曹丞相被绑缚的模样,但黔首小民反倒是对这些不关心了。
盖因从三个月前到现在,从天子宣曹贼败北,到刘皇叔入邺,再到那宣大汉十三州的兴汉檄文,都再三确认了一件事:
战事已了,汉土止戈。
离乱将熄,长乐未央。
故而即便如今已是建安二十年二月了,黔首小民也犹言十九年之事。
小心掰半块煤饼,喂给屋堂中央那燃坑当中奄奄一息的暖焰。
暖意再多了少许,于是坑旁陶壶当中的新取的雪也融的更快。
火焰舒展开身子开始托着上方的陶瓮,于是瓮中的陈粟便混着沸水开始一点点飘出香味。
“再加些煤饼,火大些。”
“眼下都够了,加什么加。”
“哎,从腊月起皇叔五日一送煤饼粟米何曾少过?家里已存了一些莫当我不知。”
“莫要只看眼前!下个腊月皇叔可未必送,须为来年打算。”
“甚么打算?都太平了,安稳种地便是。”
“你我自是能种地,几个孩子呢?我可找那些皇叔的军士打听过了,关中和荆州,孩子七岁便要琢磨是读书还是学着做工了。”
“嘁,妇道人家你懂什么?你知道关中和荆州在哪儿?莫要乱传。”
“我如何不知道!大郎不就是随了那该挨千刀的曹贼死在了荆州的乌林,连衣冠都没留下半片!”
妇人声音尖锐了一些,这令得路过墙外的张飞赵云下意识对视了一眼,多有唏嘘。
两人相约踏雪路过此处,眼下反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高声劝劝了。
好在,屋内并无更多动静,只是沉默了片刻,那妇人声便说起来城中有人使钱换煤饼的事,并道出了打算以存下的煤饼换钱,好等开春置办些物什,或是留作盘缠等天气转暖跨了黄河去洛阳之事。
听得此,张飞与赵云便也不再过多驻足,沿着街道继续往前。
两将出了邺城北门各取了一匹马,迎风踏雪沿着漳水恣意北行了半个时辰,直至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再人烟尽遮方才驻足。
今日出行本就是临时起意,全因张飞的一句“来邺城后还未赏过燕山之雪”。
玄德公分身乏术,关将军还在休养,故而最终赵云被张飞拖了出来一同纵马踏雪。
而这般临时起意更多也是因为接下来安排,玄德公与天子以及众文武是要回返洛阳的,其中也包括张飞。
但眼下曹贼既败,河北之地自需宣慰,于是赵云便成了目前最为恰当的人选。
换句话说,他赵云很快就可以返乡并奔赴汉域边疆,而张飞则只能眼巴巴的在此远远看一眼“燕山之雪”,然后择日南下。
出乎意料的是,眼看着将天地连在一起的大雪,张飞反倒是对方才所听念念不忘:
“衣食足,仓廪实,生民所求,何其难也。”
对此赵云沉默以对,张飞也不意外,毕竟这个四弟在荆州时就与百姓打过不少交道,善屯田知农事,晓生民之事自是比他要早许多。
不过话出口之后,张飞倒是很快散去了些许郁结之气。
毕竟令天下“衣食足仓廪实”乃大哥军师之所求,亦乃追随兄长众人之所愿。
无论是兴文善武,还是奇谋整军,所为所求也都是这六字罢了。
找块背风的大石头,从积雪下拽点干草寻点枯枝,撒上带过来的一点煤粉,用火折子吹燃之后架上三块石头,装着酒水的陶壶就这么直接往上一放。
少顷,温酒佐寒风,胜事和冰雪,张飞脸上很快带了点醺然的神色。
“嘿,没成想咱大汉之后,竟连传国玺都丢了。”
微醺之后佐酒之事也难免变成了几日之前所闻所见:
“可惜咱们给后辈的东西多被认伪,不然俺定是要给后辈想想办法的。”
虽没明说是什么办法,但想想此前在公安县时那差点惹出大乱的白罴,赵云觉得多半也能猜出来三分,于是下意识扭头确认了一下旷野无人,随后才劝道:
“兄长说的在理,传国玺与其赠后辈蒙尘,不如我等尽力保境安民,使此物不遗失为宜。”
不过赵云也不知这话兄长有没有听进去,因为对方很快便又开始惦记起旁事:
“那唐朝风范倒是没坠了咱大汉威名,就是忒乱了点差点惹出大乱子!”
“俺意欲以唐法整兵安疆,边民若是能汉风唐韵兼备,大哥定要好好夸俺!”
此时赵云倒是有点后悔了,去岁大战前后操劳近乎一年,翼德在军中也向来禁酒,来邺城之后酒宴也多推让,想不到竟在这儿等着呢!
难怪方才温酒时便觉得这酒香辛辣刺鼻,想来定是带了军医所用之酒来此畅饮,也难怪对邺城酒宴浅尝辄止,多半是已腻了旧酒。
这一刻赵云反倒是忽然想起来了汪广洋这个名字,后辈对其“大酒误正事”的评价在眼前倒是有了具象化。
只能说翼德比起来以前也确有长进,拉着自己遁到这旷野无人之地畅饮,算是将误事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不出意外,眼前的三哥打了个酒嗝便开始指指点点:
“永乐帝足可称英雄,然宝刃冠其名却落入夷狄之手以奉为宝,虽非佩剑亦为耻也!”
“那洪武帝既知此事,须要灭了清廷苗头才能令俺气平!”
“只是那洪武帝难办喽,如今那朱棣不知在不在他爹身边,恐怕父兄子都是左右为难,不能给其出出主意,憾也!”
赵云只能摇头,那洪武帝虽是难办,但想来无论如何都称得上一家人也不至于太难看。
若真让翼德出俩主意那说不得才真的无法挽回。
如今旷野对着冰天雪地也无他事,赵云听着三哥的醉言也权当个乐趣,至此久久不闻下文也不由催促道:
“三哥,那宋之军图呢?”
“尚未一统,有何好谈?”
那边张飞大喇喇评价了一下,随即往旁边一歪:
“俺困了须小睡一下,子龙……”
话犹未尽,已是打起了鼾。
赵云无奈笑笑,脱了身上裘袍给三哥盖上,随即又拾了一些柴禾让火焰再高了几许。
立在火堆旁迎着风雪,他干脆打了一套拳法暖身,相较于更北处家乡来说,此刻的风雪倒算得上温和,不妨事。
不过心随拳动之余,赵云倒是想起了前几日所见的宋帝所赠之物,那是一张仿了后世之法的行军图。
其上用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了一个其人所掌之宋的攻势计划,以河南之地为根分军两路,出兵河北拒契丹援军,出兵河东直扑北汉。
出契丹军,以重兵示弱求灭敌而北进,出北汉军,以屯田为假象布军械速速破城。
随后的打算也更明了,既破北汉便借其道转而以两路攻契丹,先图河北夺幽涿并布坞堡而守,再养精蓄锐以三路齐出寻求败契丹之战。
以赵云角度来看,宋帝计划与其弟的高粱河飙驴车类似,但只是改成了先固防涿州,再缓进军图幽州,并调整了兵力部署,就使得可行性高了不知多少,而若是再算上此帝有知将知兵之称,那恐怕可行性更高。
不管是从赵云自己早年随白马义从的亲身经历来看,还是从后世史记载来观,河北之事向来简单明了:
得幽州便能关燕山之门而安河北,只要稳住涿州以图幽州,这个计划便已成了八分。
而他等开春之后便要带健儿北上,所行目的反倒是与宋帝一致,幽州之安乃重中之重。
思绪走尽,拳势收手,赵云遥望着北方也是战意勃发轻语:
“不知今岁,能否吃到真定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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