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陈卫红之后,王承舟突然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这人爱较真儿,听了自己的要求,估计百般设法也得弄三张工业券来。
正如前面所说,那个年月,工业券都是按照城市职工工资比例,配额发放的。
二十块钱左右,给一张。
而当时,一个正式职工的工资,满打满算,一个月才36块钱。
所以,民间就有了“叁拾六元万岁”的说法。
至于学徒工,一年能混上两三张工业券就不错了。
偏偏这玩意儿又十分重要。
七十年代有一个流行词汇叫“三转一响”,分别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
不管哪一样,都得手里攥着工业券,才能买到。
村里谁家要是置办了一辆名牌自行车,那简直比现在买辆轿车都风光。
因为,那不仅仅代表着财力,还是地位和身份的象征。
一辆大永久售价在180-200元之间,需要十张左右的工业券。
对于算下来,一天工分才5毛钱的农民来说,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了。
正琢磨着,王红河从外面回来了。
今天清明,得去上坟。
到村头折了一根柳枝,让王承舟拿着,插在老坟地里,一家人在坟前跪下,哭了几声。
王爱朵也是个憨货。
跪在先人的坟前,都不知道哭的,一点儿都不走心。
要不是李玉珠扯着嗓子撑起了排场,非让人家笑话不可。
见王红河侧着脑袋瞪她。
四丫噘着嘴,不得不以头抢地,撅着腚,干嚎了两声儿。
无处安放的小脚丫,暴露了她内心的敷衍。
“你这個妮子,咋恁不精细,就不知道装装排场吗?”
回去的路上,李玉珠擤了下鼻涕,随手抹在路边的树干上,数落了一句。
“那王承舟也没哭,你光说我!”
四丫有点儿不服气。
见王承舟盯着自己,笑得直抽抽,恨不得踹他一脚。
“老爷们儿能跟咱女的一样?男儿有泪不轻弹,不知道吗?遇见白事儿,就是咱女的发挥的时候,甭管真假,哭得越痛越孝顺!”
“我跟你说,你听到没?”
“以后再遇上事儿,可别跟个傻斑鸠似的,支棱个脑袋,让人看笑话!”
李玉珠连珠炮似的数落着。
四丫也不敢还嘴了,低着头生闷气。
其实,王承舟心里也没有多少悲伤可言。
爷爷奶奶去世的早,刚记事儿,就没见过他们了。
对于他来说,他们只是两个符号。
王爱朵就更惨了,根本不知道他俩长啥样。
那个年月,日子艰难,爷爷奶奶甚至连个黑白照片都没留下。
每年的祭祖,权当是个缅怀了。
离了老坟,王承舟特意回家了一趟。鬼鬼祟祟地抱着一包东西,赶往后山。
按说都下半晌了,栾红缨应该在山顶等自己才对。
可一直到了太阳西斜,才看到大黄狗的身影。
汪汪汪!
大黄看到王承舟,晃悠着尾巴凑上来,回头叫唤了几声。
而后,栾红缨才一脸诧异地从花丛中走了出来。
“师姐,你咋才来接我?再等不到你,我就准备跟那头畜生拼命了。”
“清……”
听着他的抱怨,栾红缨指了指后山。
“清明上坟是吧?那也用不了一天的时间呀。对了,今天你也去了吗?”
“嗯……”
栾红缨低着头,在前面走着。
果然,情绪比昨天低落了许多。
一直到茅屋,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看到王承舟的身影,栾修武眼睛里倒是闪过一丝欣慰。
显然,心中对他信守承诺的行为颇为赞赏。
“师姐,今天要继续扎针了哦。”
王承舟跟老栾头打过招呼,开始准备东西。
栾红缨却低头站着,没有动。
“来,咱们先扎通里穴。”
王承舟握住她的手腕,却感觉到了明显的抗拒。再看她满脸的哀伤,心里不由得一沉。
见到这幅情形,老栾头叹了口气,佝偻着坐了下去。
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犹豫了一会儿,才红着眼圈说道:
“承舟,要不,今天就算了吧。”
“刚才去了山里,小红缨心里头不好受,让她缓缓吧。”
“时候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似乎被爷孙俩感染了,王承舟的心情都跟着沉重了许多,强笑道:“既然这样,我陪师姐说会儿话吧。”
栾修武欲言又止,知道他是一番好心。
可是,自己孙女儿现在的状态,哪有心思陪你个臭小子嘻嘻哈哈呀?
“师姐,昨天我读闲书的时候,看到了一篇特别好玩的故事,名叫《谐铎·兔孕》,你要不要听?”
王承舟靠了过去,嬉笑道。
栾红缨摇了摇头。
坐在青石上,神情恍惚地看着清澈的溪水,枕着下巴,一动不动。
啧。
没办法,只得使出绝招了。
备用治疗方案,启动!
王承舟跑到青石上,挨着她坐了下去,手里晃悠着黑布包,“师姐,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栾红缨懒得搭理他。
“还记得前天晚上,我让你帮我采集的辛夷花瓣吗?”
“当时,你还很好奇来着。”
“现在,我来揭晓答案啦!”
王承舟絮絮叨叨的,猛地把黑布包摊开。
里面露出一只只精致的荷花状小灯笼,全部被压平了折叠在一起,又像一个个小纸船。
经过两天的阴干,辛夷花瓣确实有了宣纸般的质感,拿在手里异常轻盈。
王承舟拿出一只,撑开,摆弄着里面沾染了牛油的棉絮。
而后,拿出洋火,刺啦一声,点燃了。
轻轻放在水上。
黄昏。
忽然,幽暗的山涧里,亮起了一团橙黄色的灯光。
裹着牛油的灯芯不太安稳,风一吹,左右摇晃着。
温暖的光团飘在水面上,跟着忽左忽右。
时不时映出巨石上斑驳的青苔。
王承舟一松手,河灯顺流而去,沿着清澈的溪涧,打过几个弯儿,没入苍翠的山林深处。
终于,栾红缨抬起了头,怔怔地望着那光亮一点点走远,消失于黑暗。
莫名的,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悠远。
悲怆。
隽永。
不自觉地,就让人联想到了生命的长河,以及那些在长河中随波逐流的生命。
不知怎的,栾红缨挺立着身子,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往日里积累的怨愤,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一滴滴融入到了溪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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