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府内。
宋濂写着字,而苏璟则是在打磨着镜片。
因为没有专业测量眼睛度数的机器,所以苏璟也只能采取笨办法,打磨到一定程度就让宋濂尝试一下。
直到宋濂确定没有问题了,再打磨第二片,最后做镜框。
一旁的朱标则是随侍在两位老师的左右,静静的看着。
宋濂奋笔疾书,虽然年迈,但握住了毛笔,整个人便散发出一种精神抖擞的感觉。
宋濂的文学成就高,书法自然也是当世大家。
挥毫泼墨间,自有其神韵蕴含其中。
苏璟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小心的打磨着镜片。
镜片不打断的摩擦,在毫厘之间不断的削弱。
粗目和细目的砂轮来回切换,全凭着苏璟自身的感觉。
朱标看着两人,只觉得这两位老师都是天下少有之大才,自己能够得到这两人的教导,实在是荣幸。
没过一会,苏璟这一个阶段的打磨结束,起身来到了宋濂身后。
不过他并未出声,因为此刻他也被宋濂所写之字吸引了。
上辈子,苏璟虽然不是什么书法高手,练字也练的极少。
不过作为一个有钱人,家中还是收藏了不少传世名家的作品,也有一定的鉴赏能力。
宋濂的书法,与另一位书法大家宋克合称‘二宋’。
走的是赵孟頫的风格,尤其是小楷,魏晋风韵,唐人法度兼具,可以说是非常好的。
此刻的宋濂,写的便是小楷。
书法讲究一气呵成,故而苏璟虽然来到了宋濂身后,却没有任何的打扰,只是静静的等待着。
直到一炷香之后,宋濂这才收笔。
“呼~~~~”
宋濂轻吐一口气,又看了一眼自己刚完成的作品,十分满意。
“好一派清丽婉约,又不失端庄沉稳,有赵孟頫之风格,又不乏王献之《洛神赋》的踪迹,真乃是凌波微步,罗袜生尘!”
苏璟无比感慨的赞美道。
这样水平的书法,还是亲眼所见写成,这要是上辈子,花钱都不一定能见到。
“谬赞了谬赞了,哪能比肩赵孟頫和王献之呢。”
宋濂立刻谦虚道,不过脸上的笑容倒是无比的开怀。
毕竟无论是赵孟頫还是王献之,那都是古往今来的书法大家,深受推崇。
特别是王献之,虽然他是王羲之的儿子,但他的书法水平并不在其父之下,在后世之名,也是更盛王羲之。
也就是到了苏璟前世的时候,王羲之的影响力才逐渐超过了王献之。
现在这个时候,一个书法家能够被评为有王献之的踪迹,那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苏师对于书法竟也有如此高的见地!”
朱标十分惊讶的说道。
只因为他看过苏璟的毛笔字,也就是童生的水平而已,他一直以为苏璟的书法水平不行,应该是不喜欢书法。
没想到苏璟将宋濂的字点评的相当到位。
“不若仁远伯也来书写一幅如何?”
宋濂朝着苏璟说道。
听到苏璟将自己的字夸赞的这么好,宋濂便也想看看苏璟的字了。
“不了不了,我还是不献丑了。”
苏璟立刻摇头拒绝。
好家伙,他的字要是搁在上辈子,那还是勉强说的过去的。
但现在,读书人全员毛笔字的时代,只有一个词形容:丢人!
宋濂还以为苏璟是谦虚,又道:“仁远伯随意写就好。”
“真不用了,宋大人,我的字牛懿知道,难登大雅之堂,不丢丑了。”
苏璟再度拒绝。
宋濂微微蹙眉,不由的看向了一旁的朱标。
朱标面露难色,这他好难回答。
总不能在苏璟的面前说他写的字很垃圾吧。
好在宋濂并没有坚持下去,而是看向苏璟手中的镜片道:“难道这就做好了?”
苏璟摇头道:“哪有这么快的,宋大人,你先试试看,有什么感觉告诉我,我再调整。”
宋濂随即将镜片接过在眼前看了一下,只觉得头昏眼花。
“不行,看不清楚。”
宋濂立刻回答道。
“好。”
苏璟重新拿过镜片,再度开始打磨。
此时的宋濂也相当好奇的看着苏璟打磨的过程,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倒是和刚才宋濂写字的时候颇有些相似。
“这玻璃已经足够神奇,想不到竟然还有如此功用,着实让人震撼啊!”
宋濂颇为感慨道。
苏璟没说话,依旧在专心致志的打磨着镜片。
而此刻朱标在一旁解释道:“宋师,镜片能够让人看清楚的原因是因为…………”
朱标直接当起了科普小能手,为宋濂详细解释起到镜片的原理来。
宋濂到底是能当上翰林院承旨的人,虽然已经年迈,反应说不上多快,但思考的能力还是具备的。
最重要这是太子朱标的讲解,宋濂必须得听,还是认真的听进去。
“原来如此,这镜片之中蕴含着这般道理,仁远伯果真是奇才。”
宋濂颇为感慨道。
对于朱标的科普,他也没有完全的听懂,但也大致明白了镜片是做什么用的了。
朱标趁机道:“宋师,这镜片之中蕴含的道理,能够为大明乃是全世界的百姓解决看东西的问题,这样的事情难道就会比读圣贤书差吗?”
在苏璟身边呆了许久,也学了很多。
朱标早就没有了士农工商的排位想法,苏璟职业教育的理论,他也是接受最快的那一个。
而早年一直跟着宋濂学习四书五经,宋濂内心典型读书人的想法他也知道。
别看宋濂在朱元璋面前好像没提什么意见了,但事实上对于苏璟的职业教育,还有科举教育体系,依旧是有着不理解的。
宋濂看了一眼太子朱标,点了点头说道:“的确如此,眼镜此物若是能普及,那是造化苍生,功德无尽!”
读书人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就是眼睛了,读书写字都离不开眼睛。
“所以啊,宋师,苏师的职业教育目的就是想要培养发明眼镜类似器物的人才,而不是单纯为了培养出一些工匠而已。”
朱标朝着宋濂说道:“而想要发明这些东西,仅仅靠着目不识丁的百姓,是很难的,其中蕴含了道理,需要聪慧的头脑思维去理解,读书人便是最好的人选。”
听着朱标的话语,宋濂也渐渐有些懂了。
“这就是仁远伯所说的科学吗?”
宋濂朝着朱标问道,终究是顶级文人,脑子肯定是够用的。
朱标立刻点头道:“没错,这发明眼镜的过程便是发现科学的过程,而眼镜为何能让人看清东西,这便是科学,不仅仅是眼镜,我们的衣食住行都与科学离不开关系,比如之前提过的动滑轮,还有火铳、肥皂等等,都是科学的应用。”
“大明的读书人很多,但最聪明的人,都在研究圣贤书,研究金榜题名,这些科学纵然有人去探索,终究是少数中的少数罢了。”
“我以为,大明想要发展壮大,不仅仅是要在管理上做好,这科学的发展也是必不可少的。”
此刻的朱标,简直就是苏璟的嘴替。
宋濂默然。
自小到大,他都是读着圣贤书长大的。
这几十年的圣贤书熏陶,让他早就有了自己的思想。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样的想法,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的刻在了宋濂的脑子里。
对于宋濂来说,匠人就是下品,读书以外的事情都是下品。
然而,此刻朱标的这些话,让他在心里产生了些许的怀疑。
“好了,宋大人,再试一次。”
苏璟再度调整了一下镜片弧度,递到了发呆的宋濂面前。
“哦……好。”
宋濂愣了一下,然后接过又试了一下:“还是模糊不舒服,不过比起刚才好多了。”
“那就代表快了。”
苏璟笑着拿回镜片,准备继续打磨。
此时宋濂问道:“仁远伯,你也曾是个读书人,为何会沉迷于这些奇技淫巧之中?”
这是宋濂最想问苏璟的问题,他也憋了许久了。
若苏璟是不学无术的庸才,宋濂倒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毕竟庸才沉迷于奇技淫巧之中的多了去了。
但苏璟的才学,显然是不一般的。
所以宋濂想不明白,明明苏璟是个读书人,怎么后来当了商人,现在又钻研起这些东西来了。
是的,即便是苏璟在为他做眼镜了,他依旧认为这是奇技淫巧。
几十年的圣贤书,那不是白读的。
苏璟闻言看向宋濂,有些想笑。
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这封建思想下,宋濂的脑子里有这种想法,那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宋大人,那什么才不是奇技淫巧呢?”
苏璟反问道。
宋濂回答道:“《书·泰誓下》中有言,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孔颖达疏:‘奇技谓奇异技能,淫巧谓过度工巧。二者大同,但技据人身,巧指器物为异耳。’”
“这些东西,够用足以,过分钻研不过是徒耗精力罢了,何必呢?”
这便是宋濂的想法,毕竟圣贤书中所描述的古代生活是美好的。
苏璟起身来到了宋濂刚写的字帖旁说道:“以书法而论,辨识即可,为何要钻研各种形体书法,光是书写方式便有数种,这难道不算是过分钻研了?还是说宋大人觉得,书法是高尚的,所以可以如此的钻研,而手艺是低贱的,所以是浪费时间?”
苏璟的反问直接让宋濂语塞。
按照他的解释,好像钻研书法确实成了所谓的奇技淫巧之事。
“仁远伯,你这是诡辩,没有道理的!”
宋濂无奈,只能说出这种毫无头脑的话来反驳了。
诡辩?
苏璟看着有些着急的宋濂,这回是真笑了。
“宋大人,我也听过不少比较有名的话,比如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还有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之类的。”
苏璟笑着朝宋濂说道。
宋濂立刻点头道:“没错啊,这些都是至理名言,仁远伯既然知道,那就更应该去读圣贤书,学圣贤至理,至于这些匠艺之道,实在是不应该在上面浪费时间。”
苏璟继续道:“那宋大人想过,为什么流传下来的都是这些读书好的话,而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木匠好?万般皆下品惟有铁匠好?”
宋濂一脸诧异,说道:“仁远伯,伱此言何意?自然是读书好才有这般名言警句流传下来,这有什么奇怪的呢?匠艺之道,本身就是下品,自然不会有人推崇了。”
“不不不,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说这些话都是读书人。”
苏璟淡淡道:“读书人自然是要夸赞自己的,不然怎么确保自己的地位呢?就好像我做出了这眼镜,能够让无数读书人看清东西,但在你们这里,这做眼镜的活依旧是低贱的事情。”
“读书人掌握话语权,所以读书人会努力的往自己的身上贴金,让自己的地位更高大,这才是原因!”
屁股决定了脑袋。
历尽了个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时间才让读书人的地位慢慢的巩固到了如今的程度,怎么会有人想要去轻言破坏呢?
苏璟的话语,直接让宋濂呆立当场。
说这些的都是读书人,所以这些好话都是在夸读书好。
读书人掌握了话语权。
……
此刻的朱标的脑袋,也沉浸在苏璟的话语之中。
苏璟继续道:“我从未觉得读书不好,但读书好,并不是贬低其他职业或是匠艺的理由,就好像我可以读书,也可以做眼镜,甚至做商人。”
“我也可以去做火铳,去研究土豆红薯,去做木匠……这些事情,为什么就不是读书人能做的呢?”
“我做的眼镜可以让读书人看的更清楚,我研究的土豆红薯可以喂饱读书人的肚子,我改进的火铳可以保护读书人,我为读书人做了这么多,我还读书,却算不上读书人了吗?”
苏璟这一连串的话,直接让宋濂的脑子嗡嗡的。
这与他接受到的思想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驰。
那几十年的传统思想的灌输,已经成了宋濂脑子里的一道枷锁,轻易无法解开。
沉默许久后,宋濂摇头道:“仁远伯,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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