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投石入静湖

  时间来到十月末,离那日写好《画皮鬼》之后,陈恒断断续续写了十天,才堪堪拿出两篇《浙东生》《江中鬼》。

  倒不是因为这两篇字数多,总共加起来也才几千字。纯粹是陈恒拿着空闲时间断断续续书写,忙里偷闲罢了。

  前者的故事,是浙地老大哥告诉他,后者则是他往来扬州苏州的水路上,望着渺渺夜色想出来。

  这两篇文章一完成,就先被江元白等人拿去翻阅,他们看过之后无不交口称赞。只有钱大有略有些遗憾的表示:“还以为会像《画皮鬼》一样诡谲,总觉得有些可惜。”

  薛蝌却笑笑,替陈恒解释道:“三篇故事,篇篇不一样。或曲折或诡谲或唏嘘。我看恒弟,是想投石问路,探一探书楼的底。”

  “哦?还有这么一回事?”江元白狐疑的拿起手中的底稿,不信邪的反复翻阅,可还是瞧不明白。

  陈恒跟薛蝌相视一笑,他又冲对方问道:“那依你看,我这几篇可以拿去书楼了?”

  众人齐声道:“去,现在就去,我们陪你一起去。”

  今天正是休沐,正午晴光艳艳,四人略作收拾,并肩走出书院,一路说笑着赶到书楼。胡源见到他们四个同来,以为是来了门大生意,赶忙引着这帮人进屋。

  待陈恒道明来意,胡源点点头,虽然奇怪对方写的这么快,可还是先问道:“陈弟,可否先让我看看你写的东西?”

  这是应有之理,陈恒自然不会拒绝。将三篇故事交到对方手中,胡源直接靠着柜台翻阅起来。

  他的眉毛时而紧皱时而舒展,大家一边按捺住心中的激动,一边也好奇陈恒的文章会得到什么评价。

  好不容易等胡源看完后,这位老哥却自顾自闭上眼,抬手抚平着胸口,花上一段时间平复心情后,他才对着陈恒欣喜道,

  “陈弟,写得好啊。志怪一类话本,自钱希言以后,已经很难出现这样的佳作了。”他有些激动的搓搓手,小心翼翼的将稿纸放在书桌上,用黑心木镇尺将其压住。

  陈恒见此情况,忍不住跟薛蝌笑了笑。胡源口中说的钱希言,两人俱是知道此人来历。

  志怪小说起于两汉,兴盛于魏晋,至大唐才算真正登堂入室,引起当时热情浪漫的唐人追捧。可唐朝的盛世一过,志怪小说的势头也猛地跌入谷底。

  从五代十国开始再出现的志怪小说,奇趣全无,索然无味。两宋那么多文豪大家,也少有对其感兴趣者。一直到前朝,才靠着姑苏吴县钱希言,用一本《狯园》狠狠出了些风头。

  前朝人盛赞他是“土木其身,龙虎其文”,仅仅是这个评价,就可见《狯园》的优秀。如果一切顺利,也许钱希言能领着志怪小说攀上一座新的高峰。

  可人生偏偏充满如果,在穷困潦倒的钱希言完成《狯园》后,正期待着靠它改善改善生活时。

  一个郁郁不得志,带着无数遗憾,已经离世十年的老头,靠着一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手持金箍棒从花果山一路打到南天门,压得天下文坛无人敢冒头吱声。

  《狯园》不是不好,只是《西游记》写的太好了,若是把前者比作夜色下明亮的星星,那后者就是晨曦中的艳阳,它一出现,群星退避,横扫宇内八荒。

  出道作就碰上这样的旷世奇作,钱希言的结局自然不必多言,只能抱着满腔遗憾,一身的贫穷离世。

  薛蝌为好友能得到这样的评价很是高兴,可胡源却疑惑道:“陈弟,可有将其写完?若是后面还有,不妨将它都拿出来,我可以直接代叔叔做决定。”

  这下是真戳到陈恒的难处,聊斋志异全篇共有四五百之多,除非他不读书,且不吃不喝写上十几年,不然绝对拿不出全篇。

  不过他这次来,心中自有盘算。他毕竟跟古代人不一样,心中多的是鬼点子。只见他将胡源拉至身侧,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对方。

  胡源听完之后,才将信将疑道:“那我先试试看,若是有用。这三篇的盈利,我们书楼只收一半,只希望陈弟写出后面的佳作时,能优先想到我们胡记书楼。”

  陈恒见此,那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作揖感谢。

  相互约定好后续,陈恒就带着同窗们一起离开书楼。只剩下胡源一人,招来店内的伙计,开始忙着陈恒交代的事情。

  当天傍晚,共有七八名早有交情的说书先生,被胡源请至书楼。

  几位说书先生一见来的全是熟人,就知道胡源必是收到新作,请他们来做点评。大家吃的都是这碗饭,自然希望多碰到些佳作,交谈中不免开始期待。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胡源领着几个伙计走进来,七八张刚刚誊写下来的白纸,分发到说书先生手中。

  “诸位先生,还请先看一看。”胡源端起茶,神情相当悠闲,他对陈恒的故事很有信心。

  胡源给他们看的是初篇《画皮鬼》,一众说书人自然识得好坏,仅此一篇就能看出写书人的想象力和笔力。

  “少东家,下文呢?”有人追问起后面的文章。

  “真是绝世好文,志怪一类又要扬眉吐气啦。”有人赞不绝口,甚至拿起纸张放在鼻前轻嗅,都说文章好会有墨香,也不知道他有没有闻到。

  “大家莫急。”胡源抬手压了压,笑道,“元和先生有交代,他的文章每七日一发……”

  胡源慢条斯理的将陈恒的打算道出,大家听完却有些疑问,他们说书说了大半辈子,何时见过这种手段,脸上不禁露出怀疑的神色,“少东家,这样真的可行吗?”

  胡源轻声一笑,宽慰着他们:“反正我们就付出这几张纸,几位的工钱,亦有我们书楼承担。如此文章,也是值得我们试一试的嘛。”

  众人一想也是,左右也吃不了亏,便纷纷约定明日就照他的吩咐行事。

  第二日正午过后,福源茶楼里的宾客逐渐多起来,大雍朝的人,只要不是好赌、爱吃花酒,能玩的消遣终究有限。

  每日抽点空,约上几个爱听书的同道,来茶楼里点上一壶茶,再肯花些钱要一盘西瓜子,听一下午的评书、话本,绝对是件美事。

  此楼的说书人姓何,叫有山。年约五十,是太上皇时期的老童生。何有山运道不好,年轻时遭遇科场两次大变,努力一辈子还是個学艺不精的童生。最终只能沦落到靠说书,维持自家生计。

  今日他起头先讲一段《西厢记》,约莫半个时辰后,又要换成《英雄血铁丹心》,这一段叫完,就要马上换成《西游记》。

  这是为了照顾茶客们的喜好,毕竟他也不知道每天来的客人喜欢听哪一本。要是从头到尾只将一篇,也容易让客人听的厌烦。除非有人肯花重金包场听他讲,那还是能干一干的。

  将西游记里的女儿国一篇讲完,何有山喝过一杯茶水,拿起木板狠狠敲在桌上,起头扬声道:“话说,三日前,我们扬州城来了一位奇人,自称元和,穿白衣,年貌不详,路人见之既忘……”

  堂内的茶客纷纷来起精神,这是又拿到新的话本了。大家无不抬头侧视,抱着对新故事的好奇,聚精会神的看向何有山。

  见众人的注意力都已经吸引过来,何有山心中甚是满意,嘴上的功夫却一直没停过,“只见,这元和先生步伐蹒跚的走进胡记书楼,书楼的少东家就问他:先生上门可有事?”

  “元和先生却回他:我昨日在山中树下,听一野狐讲了些奇事。受其所托,今日将这些怪事拿来转告给你。”

  “胡少东家不免好奇:为何要拿来给我。元和先生又告诉他:你小时候救过它一命,它是让我来给你报恩……”

  竟然还有这样一回事?茶楼里的人不免开始小声交谈,有人说城东真有一处书楼叫胡记,又有人说前几日好像见过这么一号人,可是真的想不起来。

  此时何有山已经慢慢开始讲到《画皮鬼》的内容上,他的声线本就低沉,再略微施展说书技巧,真真是巧舌如簧、妙语连珠。

  茶客们先是被王生巧遇落难少女的开头吸引,又跟着何有山的描述,好像真的见到一位青面獠牙的女鬼,在他们面前举着人皮,让人光是想着就心惊胆战。

  巧的是何有山学过一些口技,外面正是晚霞减退,天色渐暗,他缩嘴弹舌,模仿其寒风敲窗的凄厉声,直叫众人心神乱颤。不禁暗恨这个王生有眼无珠,不听发妻苦苦劝告,色字上头,引鬼入门。

  可当茶客们听到那个王生,竟然被女鬼抛心挖肝,命丧家中时,又忍不住为其神伤。他们的心情,随着说书先生的讲述起伏跌宕,直到最后道士挥剑除恶鬼,乞丐妙手活王生。

  众人才齐声拍掌叫“好”。

  一时间,偌大的扬州城内,共有七八处茶楼发出轰鸣,引得街上游人驻足旁观。

  讲的酣畅淋漓的何有山,端起茶水稍润口舌,正好也等一等茶客的反应。这些事,晚上他都要回去转告胡源。

  “先生,先生,后面的故事呢?”

  “对啊,怎么不继续讲了。”

  众人正听的过瘾,有人起身叫小二继续上茶,有人呆坐原地,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何有山微微一笑,举手指向楼外,“元和先生离开前,留下一本奇书,名叫《聊斋志异》,这书七日才会出一篇故事,时机未到,后面皆是白纸。”

  “你们若是想求证,可亲自去城东的胡记书楼寻问一二。”

  说书先生话音刚落,当即有人起身,快步下楼,直奔向胡记书楼。可等他赶到书楼门口,此处早已围着许多茶客,他们早将胡源堵在店门中央。

  “真的有野狐报恩,有白衣异士元和先生吗?”

  还不等胡源回答,人群中就有人呛声道:“怎么没有?我前几日就在街上看到一个白衣书生,只是想不起来长相,我想他必然是元和先生了。”

  “劳驾各位千万别激动,切勿吓到我的街坊邻居。”胡源真是喜不自胜,没想到陈恒想的主意竟然如此有用,能给书楼引来如此多客人。

  “掌柜直说吧,你们书楼有没有聊斋志异卖。”

  有聪明的,猜测这是书楼做的一场局,可架不住故事吸引人,直接出声询问。

  胡源也不卖关子,伸手一指身侧的立牌,上书:来年正月十五,聊斋志异。

  众人这才明白,想要买书,还要等到明年呢。一想到现在才十月末,大家不禁都有些泄气。有不少人就此散去,可依然有人抓着胡源,想要看一看元和先生留下的真本。

  胡源是好说歹说,才将对方一一劝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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