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晚,在田里忙碌一整日的陈丐山、陈启刚回到家,就觉得今日有些奇怪。往日这个时候,陈恒都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等着他们,小小的人儿忙前忙后,又是跑腿倒水又是嘘寒问暖,让他们看着十分有趣,连一日的疲惫都会少去许多。
可今天他人呢?
两父子对视一眼,默契的看向院子里正打络子的周氏跟顾氏,齐声问道:“二狗呢?”
“爹,二狗在屋里休息呢。”顾氏放下手中的活,起身给俩人去拿茶水。周氏在一旁继续解释道,“今早给你们送完饭,回来就蔫了,一直在躺在房间里。”
陈启脑中灵光一闪,半是担心道:“莫不是中暑?”
临近五月的末尾,天气的燥热程度,他们这些庄稼汉最清楚不过。
“不会吧。”周氏迟疑一下,看向端着茶水走出来的顾氏,
顾氏将茶水放下,宽慰着众人:“我前面才去看过,二狗没事。爹娘,你们别担心,孩子应该只是玩累了,他本来就喜静不喜动,这段时间可劲的出门玩,想来今天是在家里缓缓。”
“那就好。”陈丐山点点头,他看了周氏一眼,“叫他出来吃饭吧。”
周氏心领神会,起身便往厢房走去。这个老太太呀,自从几年前大孙子没了,就把陈恒看成心尖尖上的肉。
不过陈恒能有啥事,他只是心情低落,想不明白王夫子为什么不允许自己去学堂偷听。见到奶奶进门,赶忙露出笑脸哄老人开心。周氏看在眼里,这才心安许多。
农家人的晚饭没什么讲究,倒是为了节省灯油钱,他们会把饭桌移到院子里,顺便还能享受下清凉的晚风。
晚饭加了两个鸡蛋,一个是给二婶李氏准备的,一个是给陈恒。二婶的身子已经有六個月,全家人对她都有些紧张,深怕她磕着碰着,除了她的女儿陈娴。
这丫头还沉浸在娘生个弟弟出来,就不爱她的情景中不能自拔。大人们觉得有趣,也会时常拿此事来打趣一二。
这里面最积极的人就是陈淮津自己,虽然陈娴是他亲女儿,可他却最爱逗哭陈娴,然后看着女儿气红的脸庞哈哈大笑。
也难怪爷爷一直骂他不着调,成天没个正形。
一家人吃过晚饭,会继续坐在院子里闲聊。这个时候,可是陈淮津发挥的主场。他本就不安分,没成亲前,经常背着陈丐山偷偷去县里耍玩,结交些乱七八糟的朋友。
久而久之让他锻炼出一等一的口才,哪怕是县里的寻常事,经过他的润色听起来也格外有趣。一家人正听他说的起劲之际,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引起大家的注意。
“谁啊。”
二叔陈淮津颇为积极的上前开门,也不知道是看到何人,朝着陈丐山大呼小叫道,“爹,爹。”
“咋咋呼呼的做甚。”陈丐山坐在位置上骂了一句,待他在月色下看清来人,又连忙从竹椅上起来,“王……王……”
来人却笑着先打招呼,抬手作揖道:“二哥,该不会是把我小名忘了吧?”
陈丐山讪讪一笑,“这不一转眼几十年,我们都已经是当爷爷的人。”
两人虽是发小,可时至今日,不论是身份还是社会地位,都已经拉开巨大差距。陈丐山又怎么敢当众喊对方小名。索性呵呵一笑,将称呼一事隐过不谈。
“是啊。”王先明穿着干净整洁的长袍,站在月色下感叹,“想想当初,我们也就他这般大吧。”
王先明用手指向旁听的陈恒,陈恒只觉心中一跳,连血液也控制不住加速,他隐隐觉得王夫子是为自己而来。
同样有感觉的陈丐山,先邀请王先明入座,又对顾氏等人说道:“带孩子们下去。”
哎,陈恒心中一叹,自己还是年龄太小,哪怕往日如何乖巧,在长辈眼中不过也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心中再想留下来旁听,陈恒也只得跟着顾氏回屋。院子里只留下陈丐山、陈启、陈淮津、周氏。
主要负责谈话的人是陈丐山跟王先明,其他都只能算作陪客。两人短暂叙旧后,话题回到王先明此行的目的上。
“你说……你想让二狗跟你读书?”
陈丐山惊呼一声,双手不自觉的搭在袴子上,干农活的人那里会穿长袍那样的玩意儿,真要有穿着它下地,第二日就得给村里人笑话。
“嗯。”
王先明认真的点头,他接过陈启递上来的茶水,浅酌一口。道:“这孩子我瞧着聪慧,也许是个读书的料子。二哥也莫急,且让他跟着我试读几日,若真的合适,我们再论往后如何?”
不敢把话说死的王先明,自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之前接连劝退学生,已经有些流言蜚语在村内传播。
王先明这头把话说完,在坐的诸人反应却各不同。陈丐山扶着座椅,沉默不语。周氏的神色倒是阴晴不定,不知再想什么。
最有趣的是陈启两兄弟,陈启像是想到什么般,心虚的看向自己屋内。陈淮津到是喜上眉梢,连拍大腿道:“爹,这还考虑啥,夫子都能亲自上门,法子也给我们想好……”
“多嘴什么。”
陈丐山朝儿子轻喝,心中暗叫糟糕,怎么让这个嘴巴没把门的家伙留着,真该让他媳妇将他领走才是。
“这怎么叫多嘴呢。你老了不清楚……这事啊,我替大哥答应下来了。”从小被宠大的陈淮津那里会怕这个,自顾自起身朝王先明行礼,动情道。
“先生,你放心。明日一早我就领着二狗去学堂,保证不耽误你上课。我大哥这孩子,从小就懂事聪慧。我一直觉得他是个什么料子,没想到这料子,却应在读书上。哈哈哈哈哈。”
陈淮津控制不住的大笑,他心思远比一般人活跃,王先明讲的含蓄,还说什么试读。那他都亲自上门了,能不是认准了二狗吗。
放下茶杯的王先明摸着山羊须,控制住嘴角浅浅的笑意:“二哥,若是忧虑束脩,大可不必。我们今日说好,二……恒儿,来我这只是试读,其他都不急。合不合适,都让他先跟读几天,左右也能多认识些字。”
“那可太行了。”陈淮津连连抬手作揖,看看我这好侄子,人家先生都想不要钱教你呢,“有劳先生,有劳先生。”
这个家给你当算了,气的吹胡子瞪眼的陈丐山只能无奈起身,“也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得偿所愿的王先明长舒一口气,知道要给这家人留下商讨的时间,索性也起身告辞。
待到他被陈启送出门,陈丐山就示意陈启把顾氏跟李氏都叫过来。
当家的几个大人坐在一起,两位儿媳还摸不着头脑,就先听周氏教训起陈淮津。好在此情此景平日也没少见,顾氏自然不会在意。
皮糙肉厚的陈淮津更是左耳进右耳出,好不容易等到老娘教训完,赶忙将王先明的来意传达给她们两人。说的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听的顾氏一愣一愣。
想来她也没弄清楚自家的二狗,是如何入了王夫子的眼。
待到陈淮津讲完,陈丐山咳嗽一声,将话题接过来,“二狗娘,你是咋想的?”
那肯定是要读,二狗这孩子能有这个缘分给王先明看中,不是好事吗?顾氏刚想这样说,转念一想,便知道陈丐山所问的不是这个意思,若是他自己不同意,又何必把自己叫过来呢。当场回绝就是,那是什么问题呢?
心中沉思片刻,顾氏才开口道:“爹娘,我平日会多打些络子,二狗的读书时的开销,绝对不让家中……”
这媳妇还是见识浅,不知道养一个读书人,需要全家人多大的力气。周氏长叹一口气,打断她的话,“这是远远不够的。”
见到是周氏说话,陈丐山就将到嘴巴的话吞下。周氏继续朝着几个晚辈说道:“伱们别看王先明如今这样光鲜亮丽,我们家如今的十二亩地,有三亩是他爹当年为了支持他读书,卖给我们家。
原本他们家也是村里有数的好,祖上几代人勤恳攒下的家底。只因王先明想读书,家里的田是一亩一亩的卖,当时我跟你爹瞧着都心疼。也是他运气好,后来考中童生,才把之前卖掉的田地又买回一些来。”
周氏端起茶,浅浅饮上一口,润润嗓子。当着顾氏的面,她有句话藏在心中没说:若是王先明没考中,那你们就会知道,什么叫百无一用是书生了。
“我也不是不让二狗读书……”周氏放下茶杯,特意停顿了一下,才幽幽道,“只是走上这条路,就是如水的开销。你们私下总说娘抠搜,可你们没当家,不知道情况。
如今这世道,孩子满三岁,每年就要交一千文,我们家一年的收成才二三十两银子,光这一项,全家一年就要花去七两银子。
这几年田里的收成好,我们家还攒了些家底。但这些是我留着给大丫,二丫,二狗成亲之用。你们别觉得现在考虑为时尚早,孩子们可不是任由我们数着日子长大,想他长慢点,他还能等一等。你们自己回头想想,二狗出生的日子,是不是觉得也不远?”
陈启一直默默的听完,才闷声说道:“我跟媳妇都知道娘的难处,我之前出去打短工,还存了三两银子。既然夫子说是试读,那就先拿这钱出来吧。”
本来被周氏说的忧心忡忡的顾氏,闻言柳眉竖立,瞪向不敢看她的陈启。好啊你,敢背着我藏私房钱。
“这是该你拿的。”周氏不意外的点点头,又道,“但我接下来的话,是对你说的。”周氏看向右手的陈淮津跟李氏,“我这里还攒了三十两银子,这是大家经年累月节省下来的钱。你如今已经成家,媳妇又有身孕。虽是亲兄弟,这账也该算清楚。我一会拿出来,你们兄弟二人对半分了吧。”
“娘,你说这个做什么。”陈淮津臊的脸都红了,直接摆手道,“你通通都拿去给大哥,就当我做叔叔的帮二狗一程。”
“都当家当爹的人,怎么做事还不会跟自己媳妇商量商量?”憋了一肚子火的陈丐山终于爆发,朝着陈淮津大骂道,“你以为讨的媳妇是菩萨吗,平日里供着哄着,真要有事,自己一拍脑子,就把她忘在身后。”
眼见亲爹真的发怒,陈淮津赶忙低头给李氏认错。当着一家人的面,李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站出来给陈淮津挽回些面子。
“爹娘,都说家和万事兴。二狗这孩子,也是儿媳看着长大。平日最是乖巧懂事,但凡我有点不舒服,他都比二丫爹着急。他这次能有这个机缘,我们这些做长辈,又怎么好耽误他。就按相公的意思办吧。”
你那次不开心,我不着急的?陈淮津不敢说话,只好在心里非议几句。
“你能这样想,淮津交给你,我是放心的。”周氏很是认同李氏的明事理,“但要想家和,也得一碗水端平。这三十两,还是兄弟俩一人一半。我替淮津做主,借给他大哥十两银子,剩下五两,留给你做贴己用,你如今身子重,也不可忽视。”
“对对对。”顾氏急得搓手,她是很想感谢李氏,只是话到嘴巴方知词穷,最后憋出一句:“弟妹以后有啥事,只管跟嫂子说。”
眼见两儿媳达成默契,周氏总算是放下担心,她看向陈丐山,“你们也别急,家里做主的是你们爹,听你爹的意思吧。”
陈丐山却望着王先明刚刚坐过的地方出神,也不知道到底再想什么,把陈淮津急的一阵抓耳挠腮,弄不懂他爹葫芦里的药。
“你娘有句话说的不错,读书这条路,一旦起了头,就是花销如水。往后二狗科举不中之时,你们可别忘记今日齐心协力的模样。”
陈丐山低头沉吟,心思飘忽间,目光不经意的落到袴子上,几道白天沾染着的泥印,还没来得及擦去。他一下子就想起王先明那件在月光下亮到刺眼的长袍。
双拳忍不住握紧,陈丐山一咬牙,恶狠狠道:“送二狗去读书,趁着我身子骨硬,还能再种几年地,怎么也能把大孙子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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