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兹瑞尔扣下了扳机。
毫无疑问地、十分坚定地扣下了手指,火炬手一如既往地稳定,枪口不过只是微微上跳罢了,后坐力早已被优秀的设计和他稳如磐石的左手彻底抹消。
他瞄准了那个人——或者东西——无论怎样都好,但他的确瞄准了。时间在此刻放慢、拉长,爆弹旋转着飞出枪膛,带着必杀的信念射向了他认定的敌人
然后被五根手指和缓地捏住。
与此同时,雄狮的怒嚎不过才刚刚传入他耳中。
“阿兹瑞尔,不要!”
不要?但是为什么.?暗黑天使茫然地看着那枚射出枪膛,如今却被人随意地捏在指尖的爆弹,原本打算再次进行点射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黑暗中传来了一阵沙哑的笑声。紧接着的,是某种令人不自觉泛起牙酸的血肉摩擦声,雄狮的长矛就这样被那东西亲手从自己的胸膛里拔出,并握在了手中。
但是,没有鲜血。
原体级别的武器命中了一个凡人体型的人,哪怕是长矛,也在他的身体上制造出了一个可怕的空洞,可就是没有鲜血流出
是怪物吗?一定是,否则绝对无法解释。
阿兹瑞尔警惕地站起身来,却忽然发觉自己其实并未受伤——他仅仅只是被击飞了出去而已,武器脱手而出也不过只是因为一股难以抵抗的震荡力。
他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伤害,细细感触之下,他唯一称得上受损的东西便只有自尊心。
随后,他听见了雄狮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往日,带着一股令人无法拒绝的自信和威严,反倒低沉到了极点,犹如一个感到空虚的哲学家正在对自己毫无意义的人生发出最后的叹息
“这不可能。”莱昂·艾尔庄森说。
“为什么呢?”那個人语气温和地回问。
他轻抬右手,手指轻挑,带着长矛旋转了一圈,让那泛着金光的矛尖朝向了下方,随后举起手臂,将长矛的柄端朝向了雄狮。
这是个很危险的姿势,只要雄狮有任何其他想法,那么这把武器便可再次洞穿他的身体阿兹瑞尔暗自期待着这件事发生,却再次大失所望。
雄狮没有这样做,甚至没有抬手接过武器,反倒再次后退了一步。
有那么一会,阿兹瑞尔觉得他的原体会随时发起攻击,但事实是没有。而另一个人——就姑且将他称之为人好了——则再度旋转长矛,将它深深地钉入了那些‘泥土’之中。
紧接着,他转过身来,带着胸膛上的空洞看向了阿兹瑞尔。透过那个狰狞的伤口,暗黑天使此时甚至能看见他原体阴晴不定的脸。
那人朝他走来,走得很慢,但步伐有力。
“我想你会需要这个。”他一面走,一面举起右手,将那枚爆弹展示给了阿兹瑞尔。
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阿兹瑞尔决定暂时不去理解。他本想出言喝止此人的前进,却未能如愿,只因他眼前的世界毫无征兆地开始了扭曲。
数不清的骸骨自血肉下方缓缓升起,可怕的摩擦声听上去几乎像是死者们在哀嚎,黑暗中传来阵阵难以理解的模糊低语
最后,是那个人的声音。
“深呼吸,很快就没事了,我很抱歉。”
阿兹瑞尔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反倒集中精神,想要尝试着破除这阵在他看来不过只是某种混沌邪法的幻象,他并不知道此举会为他招致什么样的后果。
卡里尔知道,但他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他只听见一声闷哼,年轻的暗黑天使便紧随其后地仰面栽倒在地,肢体抽搐,阵阵低吼声从头盔之下传来.
卡里尔略显尴尬地回过身去,说道:“看样子,我开了个很糟糕的玩笑,莱昂。”
“玩笑?”雄狮盯着他胸前的大洞,如此重复。“你管这种事叫做玩笑?”
雄狮阴沉着脸,双手各持一块石头,将它们贴在一起,紧接着忽地发力。伴随着一声轻响,火花就此溅出,轻而易举地点燃了木屑,燃起了火焰。
卡里尔叹了口气,脱下自己刚买不久却又破了个洞的大衣,把它卷起搭在手肘处,这才缓缓坐下。
在他们身后,仍处于昏迷中的阿兹瑞尔仍在发出梦呓。
雄狮瞥他一眼,收回视线,声音平稳地发问:“所以,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年以前。”卡里尔说,同时很明显地松了口气。
“整整四年?你没有尝试着和我们联系?”
“不,比那要久一点。不过,实际上.我醒来后不久就与罗伯特见面了,然后是圣吉列斯。你应该听见了有关于五百世界的消息吧?”
雄狮眯起眼睛,缓缓颔首:“知道,但不知道你的事情。我已派出了一支舰队,前往极限星域支援他们。”
“虫族是难缠的敌人,罗伯特和他的儿子们几乎是以一己之力将它们挡在了外面,过去我们受限于星炬的衰弱而无法给予支援,现在却不同了那些虫子必须知道谁才是银河的主人。”
“但是,这并非我现在最为关心之事——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卡里尔·洛哈尔斯?”
“牺牲。”卡里尔说。
“仅此而已?”雄狮追问。
他追问的对象轻轻地摇了摇头,却没有再说更多。但雄狮不会让问题就结束在这里,他转而谈起另一件事:“那串通过班卓-1法务部的数据终端发送过来的秘钥——”
“——是我。”卡里尔说。
“但你为什么会知道?”
雄狮紧盯着他,下巴紧绷,但这仅仅只是一瞬之间的事情。他很快就放弃了寻根究底,眼里凭空多出了几分疲惫。
“不,算了.当务之急是这些异形,情况具体如何?”
卡里尔笑了,一如既往,这个笑容并不温和,他似乎在这方面很有天赋。这笑容一闪即逝,雄狮看着他那张变得如同雕像般冰冷的脸,从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于是他站起身,右手一把抓起了长矛。
“那么,我们还在等什么?”雄狮语气严肃地问。
“我不知道伱在我来以前杀了多少,但这里是它们的一个聚集地,也是将来即将掀起叛乱的地方,而你把这里屠得干干净净。它们中的那些纯种一定会收到消息,然后提前一步发动刺杀、掀起暴乱.我们不剩下多少时间了。”
话音未落,他还不等卡里尔回答,便大步走到了阿兹瑞尔身边,用长矛的尾端拍了拍那可怜的年轻人的头盔。
后者的抽搐忽地停滞,紧接着一跃而起,卡里尔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动力甲中的人工肌肉束骤然缩紧带来的细微声响
“去地面,阿兹瑞尔,去找一个数据终端,然后告诉你的兄弟们,我准许他们对班卓-1使用致命武力,对象是基因窃取者。我要他们在二十分钟以内全员降落至班卓-1的地表,务必保持隐秘行动。”
暗黑天使没花几秒就从摆脱了被强制唤醒后带来的迷惘,但他依旧想要提出疑问。
“可是,原体”
雄狮平静地打断了他:“照做即可,吾儿。”
“遵命,原体。”阿兹瑞尔瓮声瓮气地说,随后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武装,便直接转身离去,不带半点犹豫。
卡里尔欣赏地看着这个背影,走到雄狮身边,忽然伸手握住了酒神之矛。
“你好啊,鲁斯。”他轻声问候。
“.你好,卡里尔。”鲁斯缓慢地回答。“答应我,下次别拿酒神之矛刺自己了,好吗?”
“是我刺的他。”雄狮纠正他的说法,嘴唇绷得紧紧的。
他大概有一千个或者一万个问题想要问,但他一个都没说。莱昂·艾尔庄森有一种极其特别的专注力,而现在,他把它用在了追猎基因窃取者们身上。
卡里尔笑了笑,终于接上了雄狮在半分钟前的话:“我们其实还有时间。”
他得到一阵探询的凝视。
“基因窃取者们内部并非铁板一块,虽然它们的精神网络和催眠灵能的确非常棘手,但我还是设法找到了弱点,就像是使用欺骗代码入侵沉思者阵列。”
“换句话说,莱昂,我已经渗透进了这些异形的头脑之中,它们中的那些纯血者尚未发觉我的到来,更无从知晓这些根本就没有被并入灵能网络的混种情况如何”
雄狮皱起眉:“它们没有被并入?什么意思?你是怎么做到的?”
卡里尔轻声回答:“意思是,这些混种还不够返祖,而那些足够返祖的则不够聪明。至于我是怎么做到的.”
“好吧,在五百世界的索萨上,我曾直面过一整支虫巢舰队的精华。这个解释足够吗?另外,既然还有时间——我们可不可以去吃顿饭?”
雄狮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
“三份浓鱼汤,再来一大份烤鱼。”卡里尔说。“多谢你,卡德琳娜女士。”
蠢渔夫之家内嘈杂的声响没能盖过他的声音,女招待兴高采烈地点点头,抱着菜单跑向了后厨。
老水手哈依德浑身僵硬地坐在卡座里端,一动不敢动。
今天本来有个不错的开始,他吃了一份鱼饼,然后是一份肉饼.然后,他的雇主便提出了那个让事情急转直下的要求:去政府大楼。
哈依德依照自己的职责将他带了过去,却不知道他的雇主到底要做什么。直到几分钟后,他在大门外看见他的雇主被几个急匆匆赶来的官员满脸堆笑地包围了
就这样,那个瘦瘦高高像是个老师多过官员的男人被那些不知为何变得谄媚的官老爷们引走了,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年轻工作人员则紧随其后地跑出了大门,并找到了哈依德。
年轻人告诉他,他的雇主希望哈依德能够在蠢渔夫之家内等待,他有点事情要办,很快就会回来。
这个很快的标准是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以后,满心不安的老水手等到了他的雇主,以及一个魁梧的老人。
在如此寒冷的天气,这人仅仅只是披着一件长袍,袖子被他的手臂挤得鼓鼓囊囊。他明明是如此强壮,却在手中不伦不类地拿了一根木头长杖。
哈依德很怀疑:他真的需要这根木杖来帮助他行走吗?这其实是一件武器吧?但他不敢将问题问出口,毕竟这个老人就坐在他身边
而且,不知为何,他一直让哈依德想起自己服役时的长官,一位人称‘狂徒’的上校。在军纪严明,惩罚严厉到恐怖的帝国军队内,他是少数敢于违背那些明显不合理的任务的人。
哈依德记得他甚至有几次敢于带人去质问军务部派来的官员,为什么不给他们数量合规的补给,那些在补给名单上的炖肉汤和酒水都去哪了?
说实在的,那些军务部的官员没有为他的顶撞和抗命就把他扔进刑罚军团里去真是一种奇迹。而且,直到哈依德退役时,狂徒上校仍然在服役,满头白发,精神奕奕。
哈依德希望他现在也活着
他沉思着,没注意到自己的表情正在因回忆而改变,但这张肮脏木桌上的其他两个人都注意到了。
因此,哈依德的沉思便到此为止。
一个低沉得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让老水手惊讶地差点滑下了座位。
“你在想些什么,士兵?”
“呃,我,长官——!”哈依德结巴地直起身体,差点就起立敬礼了。
这是一种本能反应,那老人说话时的口吻实在是太像军队里的人了,而且一定是军官,最次也得是个负责连队统筹规划的军士长.
“士兵?”
哈依德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低着头在胸前比划了一个天鹰礼。
“前末日守卫第七十七团二十三连的下士哈依德向您致意,长官。”
“没必要这样,下士。你已经退役,而我服役的部队和你也并非同一个战斗部门.你刚刚很紧张,放松点,我们不是在执行任务,只是简单地在这间酒馆里等待菜肴。”
“遵命,长官。”哈依德说。
他的本能又开始发作了,这就是你在一个体制内待了二十年后所得到的后遗症。哈依德本以为自己可以用时间去淡忘,但他现在发现自己错了。
他根本就不可能忘记曾经服役的那些日子,一张张鲜活的脸划过他眼前,然后是炮火连天的灰暗战壕,手里颤抖的光枪和千奇百怪却都一样凶恶的敌人
属于士兵的身份在这个苟延残喘的身体内缓缓地复苏了,令他本能地在座椅上挺直了脊背,双手平放于膝盖之上。
“有兴趣和我谈谈你自己吗,下士?”老人继续问道,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点赞许。
“我长官,谈什么?”
“谈谈索维特之战吧。”老人说。“按照你的年龄来推算,当时你应该在场,下士。”
“在那场战斗里,末日守卫曾和暗黑天使并肩作战,对抗哈迪兰星系兽人的第二战斗群。我记得这场战役,你们打得十分英勇,但我只能从纸质资料上了解。”
“而你是个亲历者,第七十七团的第二十三连在那场战斗中是直面兽人的突击连之一,伤亡率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三。你是少数活下来的人,甚至还退役了”
“但你显然过得不是很好,我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如果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我可以讲讲我自己的。士兵们聚在一起就只能讲点这些事来打发时间了。”
哈依德露出了一个皱巴巴的笑容,双手忽然攥紧。
他不想说,这点显而易见,卡里尔看得十分真切。但是,雄狮并未逼迫他。
莱昂·艾尔庄森刚刚所使用的那种语气若是让其他熟悉他的人知晓,恐怕会大跌眼镜——那真的是以威严和不近人情著称的卡利班人能够表露出的柔软情绪吗?
“其实没什么好说的,长官,就只是那点屁事而已。和兽人作战然后活了下来,精神受创,导致不得不退役.”
“那不是你沦落到这副模样的理由。”借由卡里尔的灵能而缩小了体型的雄狮猛地皱起眉。
“凡是在那场战斗里活下来的人最后都被授予了战斗英雄勋章,而你是突击连的成员,你应当还有一枚模范勋章和一枚帝国之星。这样的荣誉足够你在退役以后找一个花园世界度过余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水手叹了口气,终于抬起头,用那双疲惫的眼睛看向了雄狮。
“长官,或者大人,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您,请原谅。您一定是在军务部里任职吧?军纪部?说实在的,我不是太在乎了.我感谢您,但是,请不要细查这件事,这不会有好结果的。”
“为什么?”雄狮轻声询问。
哈依德没有再回答,女招待端着餐盘朝他们走来,对卡座内的诡异气氛一无所知。她放下浓鱼汤和两份烤鱼,便离开了卡座,表情相较于最开始时已经不是那么开心了。
显然,她的父亲在后厨对她说了些什么.
哈依德抢先一步举起勺子,将滚烫的浓鱼汤送入了口中,吃得飞快,像是要以此掩盖些东西。
雄狮仍皱着眉,眉目间的怒火很隐晦,但对于卡里尔来说还是清晰透明。可是,雄狮却没有像是从前那样,立即就将这怒火迫不及待地发泄出来,反倒规规矩矩地拿起了勺子,开始品尝鱼汤。
待他喝下一口,卡里尔便微笑着询问:“味道如何?”
“制造技法应该在军中受到推广。”雄狮平静地说。“这种能让鱼肉免除最细微软刺的技术,军务部配发下来的罐头食品从未做到过。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品尝到,而且价格如此低廉。”
卡里尔摇摇头,用左手敲了敲桌面,竟开始为军务部辩解。
“这恐怕也不能怪他们,一种新的,能够去除鱼刺的机械是需要钱去制造、调试和维护的。更别提军务部实际上并不会分发太多罐头食品,合成营养膏才是最主要的食物来源。”
“无需生火,没有保存环境的需求,营养丰富综合对比之下,这才是最好的配给选择。而且,帝国太大了,但通讯手段又太落后,因此任何一种政策的推广都需要天文数字和漫长到几乎让人难以计算的时间去堆积。”
“能做却不做,和想做但做不到是两码事,卡里尔。”雄狮如是说道。
这场对话结束的十分快速,声音也并不大,可称轻微。但哈依德仍然将其听得清清楚楚,他也因此更加快速地喝起了鱼汤,像是想要以此来掩盖些什么。
十来分钟后,他们吃完了这简单的一餐,在结账后走出了蠢渔夫之家的大门。
此时不过才刚过正午,阴森的太阳在灰蒙蒙的雾霾中凝视着大地,换班的矿工们疲惫地在这片酒馆密集分布的区域中来来往往,有人想要醉生梦死,有人想要填饱肚子然后就回家。
他们都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哈依德也是其中之一。
他提前得到了今天的报酬,和一笔额外的等待费,然后,他的雇主便将他遣散。老水手对此似乎没什么意见,只是离去时的背影多少有些迟疑。
他有问题要问,但他没有问。他也可以选择将卡里尔与雄狮在饭桌上的谈话举报给法务部以此换取奖赏,但是,他不会这么做。
“就像我说的那样,这是个很知道分寸的人。”在寒风中,卡里尔轻声开口。“因此,到底是什么事情才能让他流落到这幅境地呢?”
他转过身,走向一片密集的钢铁丛林之中。雄狮缓步跟上,木头长杖被提在手中,根本没有触地,眉头紧皱。
“我和你一样想知道答案,卡里尔。处理完这件事以后,我们可以一起去找。我希望是个好答案,例如程序出错或名单遗漏之类的事情,粗心大意和玩忽职守比刻意陷害,夺走他人的荣誉这种事比起来.”
雄狮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卡里尔摇了摇头,加快了步伐,带着雄狮前往了另一处满是混种的地下巢穴。
与此同时,阿兹瑞尔也和他的兄弟们一同踏入了班卓-1的地下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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