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里尔必须坦诚一件事——班卓-1绝对是他这四年来所见过的最为和谐的一个巢都。或者说,准巢都。
它的资源还没有被开采殆尽,按照帝国律法规定,将这样的世界变为巢都是对资源的一种浪费,但先见之明必不可少。
迟早有一日,班卓-1的自然环境会被彻底破坏,土地沙化,海水干涸,空气变成足以致人于死地的剧毒到了那个时候,它就必须另谋出路,转型成为巢都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首先,它是一个矿业世界,与机械教有着相当程度的合作。其次,作为一个出产矿物的世界,它的统治者必定运用自己的政治手腕和矿产谋取了不少友谊。
若他想要维持这些来之不易的珍贵友谊,那么就必须继续保持班卓-1的价值。在矿产资源消耗殆尽让它成为巢都,充当航线上的中转站和休息处完全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是的,无本万利。
卡里尔熟悉那些贵族们,无论是老爷还是女士,他们都不会在乎其他人的生死或者说,他们从来就不认为巢都内的其他居民是他们的‘本’。
一個迫切需要改革的制度,但却无法改革。
他沉思着。
当然,落在旁人眼中,这不过只是他在端详自己于镜中的模样罢了:黑色厚大衣,高领,用料考究,售价五十枚通用币。合成绒毛衫,十五枚通用币。保暖且舒适的一双鹿皮手套,五枚通用币.
一整套不包括围巾和靴子的衣物,售价居然便达到了七十枚通用币,已经抵得上老水手哈依德担当导游一整天的工资了。
也正因如此,在兼职裁缝的店主站在一旁保持期待微笑的时候,哈依德的脸上却满是窘迫与不安。
他太久没有给自己买过新衣服了,完全忘记了物价的飞涨,但卡里尔依旧没说什么,他只是掏钱付账。
当一张一百面额的纸币落进店主手中的那一刹那,哈依德深深地叹了口气,店主的笑容则愈发灿烂。
“多谢惠顾,这位英俊的先生!”他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找零,然后将他们送出了店门。
寒风中,两人无言地开始迈步。卡里尔只是在思考,但哈依德却不同,他的脸色开始越来越红,那花白的胡子和粗糙的皮肤甚至都无法继续掩盖.
直至最后,他难以忍受地开了口:“先生!”
“嗯?”
“实在是”
“别道歉。”卡里尔抢先一步说道。“相信我,哈依德,这价钱很公道了——朦胧星域现在的总体物价水平恐怕已经超越了你的认知。”
“但是——”
卡里尔叹了口气,他低头看着仅仅比他稍矮一些的老水手,在感到某种既视感的同时,心里也泛起了一点古怪的想法:合着他们当时是这个感觉吗?
他笑了起来,拍拍哈依德的肩膀,带着他继续朝前行走。
公路中间有悬浮车飞驰而过,限高六米导致这些车辆全部都在低空飞行,一辆接着一辆,以急速奔驰。或是载人,或是载物。它们不仅仅只是搅动烟尘,散发出的嗡鸣声还让两人之间的对话变得非常隐秘。
“我不觉得你有什么需要道歉的,哈依德。但我必须要指出一件事,一个像你这样的人,是怎么在班卓-1上活下来的?”
老水手的脚步顿了顿。
起初,他对这个问题有点不明所以。然而,当他望见卡里尔那双眼睛的一刹那,这阵疑惑便烟消云散。
从那双不知道是不是突变得来的漆黑眼瞳里,哈依德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张苍老且饱受摧残的脸。
他不禁有点恍惚,脑海中涌起的回忆更是加重了这种恍惚对于他头脑的打击。不知怎的,在他仅仅认识一天的雇主面前,哈依德忽然有了种想要谈话的冲动。
他没能阻止它。
“我就这么活着呗,先生。”老人皱巴巴地笑着,如此回答。“但的确活得很艰难,这点不假,我不会说谎。”
卡里尔关切地看着他,并不说话,只是以凝视鼓励。
哈依德满面茫然地低下头,喃喃开口。
“我想我只是不理解。他们说我受创过重,精神上受到的剧烈打击让我难以再继续服役,就把我送到了这里。这儿不是我的家,先生,我不是班卓星系的人,甚至不是朦胧星系的人”
“我理解。”卡里尔说。
他抬起头来,继续行走,这次竟然走到了哈依德前面。
他没有将目光放在来往的悬浮车或是刚刚下班的矿工们身上,反倒飘向了远方此起彼伏的巨大烟囱。这些像是山丘一样的可怕建筑会全年无休地释放出浓烟,污染班卓-1的天空。
几个世纪以后,这些工厂会得到扩建,机械教的神甫们将使用他们的理性将工厂和整个城区合并起来,形成下巢。
工人们将世代居住于此,除非他们足够幸运,能够去往上巢。地下的矿洞也不会被放过,将变成底巢,专供给人渣和不幸者们自生自灭。
但这个未来大概已经不会到来了。
卡里尔收回目光,对精神状态有所好转的老水手露出了一个微笑:“说起来,哈依德,你知道政府大楼或类似的地方在哪吗?”
——
迈着急促的脚步,阿兹瑞尔走进了一间密室。骑士团的勋章别在他的衣领上,正闪着暗哑的光。
这是他身上仅有的饰物,他还处于苦修期,因此必须保持身与心的纯洁无瑕,以此来迎接下一场即将到来的战斗——实际上,如果不是因为他要来这里面见一个人,他甚至连那枚勋章都不会佩戴。
阿兹瑞尔停下脚步。
他面前有一扇石门,其表面爬满了裂痕与青苔。看似弱不禁风,但石头下方却露出了精金的光华。
阿兹瑞尔肃穆地举起右手,将其按在石门之上,伴随着某种低沉的嗡鸣声,埋藏在墙壁内的古老齿轮开始转动,嘎吱作响。
石门就此缓缓打开,冰冷的气流好似刀剑般从其内冲出,刺向了阿兹瑞尔的脸,抵住了他的脖颈,使他口不能言,原本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咽回了喉咙深处。
而密室之内,一个巨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被古老的、来自卡利班上的石头所包围,所穿的骑士长袍已经磨损的相当老旧。一束淡淡的白光从他头顶的裂缝中投下,洒在石头与他身上,照亮了那头仿佛褪色般的浓密金发上。
巨人站起身,朝他走来。
“阿兹瑞尔。”他低沉地开口。“你前来找我,有什么事?”
“雄狮,我无意打扰你的冥思.”
“你当然无意。”被称作雄狮的巨人淡淡地回答。“但是,说吧,到底是什么事?”
阿兹瑞尔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显然是不知道该从何谈起。十来分钟后,他们走入了一间会议室。
装饰华丽的天花板上满是以雕刻手法留下的画作,一个又一个黑甲的骑士在其上手持利剑迎向怪物。而在这画作之下,也有一群黑甲骑士正沉默地伫立。
就算是雄狮的到来,也没有打破这阵寂静,甚至可以说,他的到来反倒加重了这种沉默。
雄狮没有理会他们,只是伸手从圆形的会议桌上拿起一块数据板,上下滑动了几次,便完全明白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反倒将那数据板扔回了圆桌上,紧接着自己拉开一把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他的表情被隐藏在了胡须之间,没怎么细致打理过的一头长发如狮子的鬃毛般披散在颈背之上。
此刻,在场众人唯一能够观察到他情绪的窗口便只剩下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眸,然而,他们中仅仅只有几个人敢于和他对视,探究他此刻的真实情绪。
雄狮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
“又来了。”他忽然开口。“每次涉及到这些老掉牙的秘密,你们就要三缄其口,表现得软弱又无能阿兹瑞尔,过来。”
年轻的士官僵硬地走出人群,来到他身边。
“把这数据板上的消息和推断念出来。”雄狮面无表情地说。“念大声一点。”
“遵命,吾主。”阿兹瑞尔嘶哑地开口,然后拿起数据板,声音洪亮地开了口。
这消息其实非常简单,仅仅只是一串秘钥,由班卓-1号的法务部直接发出,但它实则来自一万年前,来自暗黑天使们的军团时期。
在那个各种组织一层套一层的复杂时代,此秘钥和它的数万个同类曾被广泛运用在暗黑天使内部,每一个都有自己独特的作用和指代,而这一个.在向无畏长者安特罗斯求助以后,现在的暗黑天使们方才抢在雄狮到来以前得到答案。
时过境迁,他们已经不再使用这些秘钥,甚至就连暗语和组织都被更新换代。时至今日,战团内部恐怕只有无畏长者们与雄狮仍然记得它们,以及过去的荣光。
但耻辱就不同了。
“.总上所述,这份秘钥很有可能是来自一个知晓我们到来的堕天使。”
阿兹瑞尔说,就此放下了数据板。他已经念完上面的推断,现在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待在雄狮身边,一言不发。
雄狮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笑。紧接着,他缓缓站起身,平静地出言否认了数据板上的推断。
“不,这秘钥不是由堕天使发给我们的。”
此言一出,骑士团的成员顿时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皱起眉,提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可是,大人,如果不是,还有谁能知晓这些过去的秘密?”
“堕天使。”雄狮如此说道。“但是,在发出这串秘钥以后,他就已经不再是堕天使了。”
“现在全速前进,我要在四个泰拉时以后抵达班卓-1。让我们会会这位投降的罪人——还有,让阿斯莫代给我冷静点。”
他扔下这句话,就此转身离去。又过十分钟,在自己的私人武备库中,他伸手握住了一根长矛。
下一秒,天地变换,无与伦比的寒冷代替了武备库内的平静,如刀般的寒风扑面而来,将雄狮的金发吹得纷乱,而他没有理会,只是在寒风中默默地行走。
“我说,现在还不到时候吧?莱昂?还是说,伱对上次的结果不满意?”
“闭嘴。”莱昂·艾尔庄森无奈地呵斥。
他看似恼火,眼神中却含着笑意。芬里斯的风雪还在肆虐,今年的寒冬似乎比往年还要更加难熬,他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件事,于是便加快了脚步,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赶去。
“噢,我现在知道你要去干什么了。”那个说话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慢悠悠的,还带着笑意。
“我都说了闭嘴。”莱昂再次呵斥。“别再打扰我了,你知道在这该死的雪地里面寻踪觅迹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吗?”
“对我来说可不难,莱昂.所以,你需要帮助吗?来吧,只要说上一句,你就能得到来自黎曼·鲁斯的帮助。我可是个经验老道的猎人,像这种事我最起码干过几万次。”
“难道我就不是猎人了吗?”莱昂冷冷地反驳。
他横眉怒目,深一脚浅一脚地开始深入这片已经许久无人问津的雪原。
这里是绝对的禁区,任何生存在芬里斯上的野兽都不会踏足半步。至于鲁斯之子们,他们也同样如此。万年来,只有雄狮一人会每年准时来此一次.
鲁斯在他耳边大笑起来。
莱昂·艾尔庄森深吸一口气。
“是,是,你当然是猎人,但你狩猎的环境可与这儿天差地别。你是森林里的狮子,而我是雪地里的狼,所以快开口吧,兄弟,让我帮帮你。”
“你可不剩下几个小时了,班卓-1上还有事情等着你去处理呢,我说得对吗?”
“闭嘴!”莱昂低吼。“一点小事罢了!混蛋!再看不起我,当心我打得你站不起来!”
“那你得先去把我从坟地里挖出来,兄弟”
鲁斯低笑着,忽然,莱昂握于右手中的长矛自如地抬了起来,刺穿了风雪,精准地刺入了一头巨狼厚厚的毛发之中。
一张血盆大口咬碎凛冽的风雪,朝着莱昂·艾尔庄森袭来,然后咬住他的肩膀,轻轻地把他扑倒在地。另一头巨狼也紧随其后地冲出风雪,在鲁斯止不住的笑声中压住了雄狮的胸膛。
“放开我!”雄狮咆哮着呵斥。“天杀的,我不是黎曼·鲁斯!”
狼们并不聆听,只是拖着他前往巢穴。在风雪中,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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