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开始以前,我希望你别道歉。”赛维塔说道。
他显然是有备而来,这句话说得直截了当,精准迅速。他成功地堵住了卡里尔将要说出口的第一句话,也为自己争取到了说下一句话的机会。
“我明白这对你来说很重要,但我就是不想听见你道歉,教官。”
“我们费尽力气把你这把老骨头从深渊里拽出来,可不是为了听你亲口道歉的。你还有很多事要做,而如果你想做的第一件事是亲眼看看一万年后的帝国,我也完全支持。”
赛维塔极其认真地说道,他如今的身高已经逼近三米,哪怕在阿斯塔特中也算得上是高大异常。灵能解封给他带来的东西显然不止是表面上那么简单,卡里尔对此具备丰富的发言权。
他明白,赛维塔的身体正在被灵能潜移默化的改变,这种改变直到他死亡以前都不会停止。
他仰着头,凝视着万年前的第一预备役,如今的第一长子,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
有很长一段时间,卡里尔都只是举着酒杯,保持沉默。他找不到话来讲,他也不想反驳赛维塔的话。
亲眼看遍如今这个帝国的确是一个很有吸引力的想法,如果他是孤身一人醒来,或许他真的会这样做。然而他不是孤身一人,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是了。
他必须承担起一些责任。
“我不会道歉。”迎着赛维塔的目光,卡里尔如是开口。“至少这一次不会。”
他得到一种混杂了惊奇和震惊以及喜悦的微笑。
“别太放肆了,第一预备役。”
卡里尔用教官的语气熟稔地提出了警告,他似笑非笑地将空掉的酒杯塞进了赛维塔的手里。
“但是,话又说回来,你不是想先回一趟诺斯特拉莫吗?”
“如果我们伟大的从不听任何人劝告的教官想要一意孤行地先去游览其他地方而非他的家乡的话——”
赛维塔伸手接过酒杯,浮夸地鞠了一躬。
“——我还是乐意效劳的。”
“我没有家乡。”卡里尔说。“就连诺斯特拉莫也不算,它是康拉德·科兹的家,而非我的家。我的归宿在亚空间,亚戈,可别忘了这件事。”
“也就是说,您打算回亚空间看看?”
赛维塔装作惊讶地抬起头,然后又将这情绪抹去,摆出了一张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严肃之面。
“好吧,大人,我愿效犬马之劳。我们会跟在您身后冲进亚空间的,虽说这和找死无异,但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相当适合赴死,您认为呢?”
“我认为伱这一万年来阴阳怪气的功力有所进步”
“噢,只是一点皮毛。”赛维塔微笑着说。“我只需要模仿一下我见到过的那些官员就行,他们说起话来都是这个味道。”
“你见到过很多官员?”
“见过我的很多,但我见过的没有多少。”赛维塔说,他给出了一句完全自相矛盾的话。卡里尔却能完全理解其中隐喻,他微微颔首,抬手示意赛维塔接着说。
第一预备役叹了口气,忍不住抱怨了一句:“这可不算什么好故事,您倒也真是没事干。”
“我现在的确没事干,但我们现在身处芬里斯。冰雪、蜜酒与故事之地,所以,我想听你讲述一些有关于你自己的传奇故事,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您又不是芬里斯人,干嘛要求我入乡随俗?”
卡里尔保持着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双眼却一眨不眨地盯着赛维塔的眼睛。这种对视一共持续了一分钟方才结束,第一预备役貌似心不甘情不愿地缓缓开口。
“好吧,有那么一次.总之,有个叫凯尔莱的军务部审查官,他和他的另外几万個同僚一起专门满银河游荡,负责那些第三等初级税收世界的具体情况调查。”
“他们的工作要求每个十年就必须审查一次,看看名单上的那些世界是否需要增高或降低税收标准。所以,用不着我解释,你也能猜到这不是个什么好工作。”
“凯克莱审查官当年才一百一十二岁,却已经做过了三次延寿手术,以及十次以上的维生部件替换。他有一支随行的安保团队,一共三百人,都是一些从军队中抽调出来的精锐士兵。”
“他们受到军务部的直接调任,来保障凯尔莱的生命安全。干他们这行的很容易遇见各种意想不到的危险,因此必须拥有足够的安全力量守卫。”
“他在他的船上见到了我,原因很简单,他要审查的一个蛮荒世界遭到了恶魔入侵,当地人十不存一,总督的家族在抵抗战争中被邪教徒的巫师诅咒了,一个名门望族就这样成了过眼云烟。”
“这个世界眼下已经不再具备支付什一税的能力,实际上,他们剩下来的人甚至不能再在这个世界上生存。混沌污染足以改变一切,更何况这只是个蛮荒世界。”
“按照规章制度来看,凯尔莱现在就可以宣布这个世界成为死亡世界,但他决定先询问我们——一群来迟了的无能者,于是我在他的船上和他见面了。他开口就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卡里尔轻声问道。
“他问我,当地的总督是否尽职尽责。我把完整的情况对他讲了一遍,然后他说,他需要调查取证。”
赛维塔的脸上露出一抹情难自禁的冷笑,卡里尔几乎都听见他没说出口的嘲笑了:调查取证?教官,你敢相信吗?他问我要证据。
“于是我问他,他需要什么样的证据。他告诉我,他需要任何有关阿尔福塞尼总督家族曾经抵抗过的证据——而且是直接证据。”
“我问他为什么,结果这王八蛋居然告诉我,我的证言还不足以在这件事里为那些活下来的萨勒纳姆人谋求宽恕,不被打为奴隶。”
“我本该生气的,但我意识到他是对的,帝国相关的法律非常死板,至少在那个时候是这样。”
“因此,我不得不承认他很有勇气,我当时浑身是血,而他居然敢当着我的面告诉我,他需要回到那屠宰场里去拍摄忠诚者们的遗体来当做证据使用”
“你同意了吗?”卡里尔再次询问。
他们身后有些安静的狼正在缓慢靠近,无论是他还是赛维塔都察觉到了这件事,但他们都没有出言阻止。芬里斯喜欢故事,任何故事皆可。
入乡随俗而已。
“我没有拒绝的权力。”赛维塔冷笑着回答。“总督的灵魂就在我耳边咆哮,让我赶快把这个天杀的审查官带到他家族的领地里去,再把照片拍完,然后带着剩下的人离开萨勒纳姆”
“于是我带着他到了地面,没有其他人,只有我们两个。凯尔莱审查官在这时候终于露出了一点恐惧,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我的确闻到了。他走在我身后的时候一直把右手放在那把等离子手枪的握把上,但还是很镇定地走到了最后。”
“总督的家族领地是一座世代承袭的宫殿,本该宏伟壮观,只是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鲜血和尸体,恶魔杂种们的暴行让那里看上去和地狱没有什么区别。”
“就这样,我们进了大殿,找到了总督和他妻子的尸体,凯尔莱拍了照,我们走出宫殿.”
赛维塔转过身,将手里属于卡里尔的酒杯递给了一名野狼,后者倒满酒液,赛维塔却仍嫌不够,一把将倒酒的石壶都抢了过来。
他顺手将酒杯递还给卡里尔,自己则仰起头,开始直接从壶内饮酒。
群狼噤声,默默地等待着他继续。这些看似粗野的蛮人在对待故事的时候总是能表现出完全不符合他们平日表现的尊重,就算是一个血爪,都能等到故事结束再开口。
赛维塔将壶内的蜜酒彻底喝完,这才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妈的不幸就这样发生了。”
“萨勒纳姆的白天只有十一个小时,我们只是花了这么一小会功夫,天色就已经完全黯淡,而且我还闻到了恶魔的气味。”
他俏皮地对卡里尔眨眨眼。
“注意,不是死恶魔哦。”
卡里尔没有笑,狼群同样如此,他们聆听,仅此而已。
“总之,它们中有些东西又折返了回来,我以为我们把它们都杀光赶走了,但我当时居然蠢到没想到它们还会回来。于是情况急转直下,我开始和凯尔莱并肩作战。”
“不过呢,作为一个凡人来说,他打起仗来完全像是个疯子。他真应该去参军,而不是在办公室当什么审查官,这完全埋没了他的能力。”
“我暂时放心了下来,至少我知道和我并肩作战的人不是个懦夫。我砍下半块宫殿的大门,冲在最前方,把门暂时当成了突击盾用。他就跟在我身后进行火力掩护,等离子打得还算有准头。”
“我们一路突围到了穿梭机降落的地方,而它早已被破坏。我的通讯网络同样也被混沌之力影响,无法联系到轨道上的任何人。”
赛维塔满怀恶趣味地停顿片刻,在众人的眼光中,他耸了耸肩。
“是的,这已经算得上是绝境了,不管对谁来说都是这样。”
“于是我告诉凯尔莱,他应该开始和我说遗言了。审查官当时看我的眼神非常有趣,他靠在我们的穿梭机上,然后问我,如果我们都要死在这里,那么说不说遗言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告诉他,对于一个夜之子来说,死亡仅仅只是开始。他听见了这句话,虽然不理解,但还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几分钟后,他用他内置的一整套数据处理伺服系统向我发来了几条有关税收方面法律的改革提议。他说这就是他的遗言,我把它们存在了盔甲里的伺服器内,然后带着他开始逃跑。”
“恶魔们无处不在,这很显然是个陷阱,但应该不是针对我的,否则它们的数量可能还会翻上好几倍。我们边打边逃,直到四十五分钟后,天空中才亮起火光。”
“而那个时候,距离凯尔莱审查官的死亡时间还有最后五分钟。他受了很严重的伤,就连手术植入的机械元件都全部掉出了肚子。”
“我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讲,但他除了抱怨他的工作以外,什么都没说。我看着他死去,然后等到了支援。”
“我带着他的遗体回到了他的船上,最后和他的船以及他的人一起回到了那个位于破碎泰拉附近的要塞。出于政治因素考量,我宣布此事将由午夜之刃全盘接管。”
“然后,就是长达三年的政务改革,期间不管是圣吉列斯摄政王还是掌印者马卡多都曾参与其中,还有不计其数的各类官员”
“总之,我们花了三年时间,用凯尔莱的那几条建议当基础,将税收方面的法律进行了改革,增添了一条全新的法律,这条律法被命名为凯尔莱法。”
“它让萨勒纳姆人免于充当奴隶,同时也在之后的岁月里让更多人免受苦难,得以继续在他们的家园上繁衍生息。从这一点来说,那个凯尔莱应该会相当开心。”
他停顿,长出一口浊气,就此结束了自己的讲述。一头野狼从背后靠近他,满怀敬意地拿来了一个新的酒壶。
“请喝。”他严肃地用芬里斯语说道,然后环视四周,对他的兄弟们振臂高呼。
“让我们为慈悲的凯尔莱饮尽此轮!”
他吼道,并率先仰头,将自己手中的骨头长角酒杯举起,开始大口吞食蜜酒。漆黑的液体冲进了他们的喉咙,喝得快的人率先发出嚎叫,一声接着一声,好似永不停息的间奏曲。
卡里尔没有加入这队列,但也喝完了自己杯中的酒。
他看着亚戈·赛维塔里昂,就这样默不作声地将第一预备役最后的一点薄纱从这个人身上扯去了。他露出一抹微笑,走到他面前,踮起脚拍了拍他的胸膛。
“做得好啊,亚戈。”卡里尔由衷地说道。“没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亚戈·赛维塔里昂满怀悲伤地看着他,脸上半点骄傲也无,只有残缺般的麻木。
“太多人了,卡里尔。”他轻声呢喃。“我送走了太多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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