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幽魂头一次看见卡里尔的愤怒。
他站在黑暗中,为眼前的场景感到一丝不安。不是因为即将诞生的杀戮,而是因为卡里尔的情绪。
“多少人?”
卡里尔咄咄逼人地质问,他的语气从未如此冰冷。让他听上去几乎不像是卡里尔·洛哈尔斯了,而是一个别的人。
一个陌生的人。
他捏着一个穿着染血围裙的男人的脖颈,将他提了起来。后者的左手从手肘部分开始消失了,正在不断地滴血。
一种颤栗正在这张脸上蔓延。
这个人的恐惧,和其他人的恐惧是一样的。幽魂能从他的脸上看出这一点,但他看不见卡里尔的脸。他不知道卡里尔现在是何感触。
毕竟,卡里尔背对着他。
他站在肉铺地下室的光源下,浑身鲜血。
“一百...二十...三......”那人气若游丝地回答。
“一百二十三个人?花了多少钱?”
“......”
他回答不了你,卡里尔。幽魂想。你快把他掐死了。
卡里尔在下一秒松开了手,让那人跌倒在地。
“没有花钱,大人,没有花钱!”
那個快被掐死的人跪在地上说,他的声音破碎,其中满是恐惧,但仍然比不了那个叫哈坎的矿工。
幽魂不想记住他的脸,但是,自他们离开后,那张脸和那种声音,便一直在幽魂眼前浮现。
“所以,是利益交换——你们会在完成工作之后给他们送一半过去,是不是这样?”卡里尔平静地问。
“是的,是的,已经送过去了!大人,您是哪个帮派的?巴利尔?永夜在上啊,大人,您看上什么就随便拿吧!别杀我,求您了!”
卡里尔笑了。
他提起那个人,然后将他的头摁在了肉铺地下室的唯一一张桌子上。那张桌子是铁做的,它的表面有一种暗红色的诡异锈迹。
卡里尔按着他,然后掰断了他的锁骨。
尖利的惨叫与眼泪和鼻涕一同出现。幽魂默不作声地注视着这一切,他在短短半秒的恍惚中窥见了卡里尔此刻的真实情绪。
卡里尔在笑——但那个真正的卡里尔,那个在笑容背后的人......
他很愤怒。幽魂想。
“我什么也不要。”卡里尔说。“听好了,记住我的话——我什么也不要,你明白吗?”
“明白!明白!”
“很好。”卡里尔平静地说,然后扭断了那人的脖颈。他软绵绵地倒在了卡里尔脚下,再无声息。
“一百二十三。”
一个声音在地下室内响起。
它穿过铁桌、屠宰刀、十几个黏糊地用来堆放内脏的铁桶,以及一些用黑色布袋包裹起来的、并吊在了天花板上的长条物体——最终,它抵达了黑暗之中。
它抵达了幽魂的耳边。
一百二十三。
他默默地聆听,并做好准备,想知道卡里尔接下来会说什么。
“对不起。”卡里尔说。“我失控了,很抱歉,幽魂。”
“......你为什么总是要道歉?”
“因为我犯了错。”
“可是——”
“——因为这不是我该做的事,幽魂。”
站在原地,卡里尔如是说道。“我告诉过你在工作中不应该掺杂个人情绪,而我现在带头违反了这一条。”
他停顿几秒,接着开口。
“一直以来,我都在告诉你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没意识到这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我现在才发觉这一点。这是我要道歉的第二件事。”
幽魂走出黑暗,他想说点什么,但他不知道该如何打断。
被迫的,他继续聆听。
“还有......还有这件事。“卡里尔低沉地说。“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忍住做这件事的冲动,这是我要道歉的第三件事。”
“当然,我其实还要对他们道歉。我曾经被一种所谓的高尚道德驱使着走上了自我毁灭之途,在这条路上,我忘记了很多事。这些人本该有更好的结局,他们的死要算在我头上。”
“......你以前做过矿工,你做过多长时间,卡里尔?”幽魂干涩地问。
“三年。”卡里尔平静地回答。“那时,我还没有走上那条路。我想试试看能不能点燃火焰,于是我到他们中间去了。”
“我没找到火焰燃烧的土壤。他们已经麻木了,就像冰块,只想着融化或继续结冰,绝不会想燃烧。实际上,一个有理智的人也不应该去试图让冰块燃烧。”
“......所以,你认识他们?”
“是的,我在那个矿坑待了三年,离开以后,我时不时会回去一趟。我就是那样遇见你的。”
卡里尔转过头,苍白的脸上有种幽魂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存在。
“不要像我一样。”他轻声说道。“不要只顾着追逐火光,而忘记眼前的事。”
“......我不明白。”
幽魂困惑地说。“我真的不明白,卡里尔。你...伱的倒计时没有了,你还说,火焰已经被点燃了,你说那个办法会逐渐自己浮现......可你现在......”
可你现在为何还是如此悲伤?
“是因为我想要一把刀吗?”
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小心翼翼地问:“我不要了,可以吗?”
卡里尔平静地凝视着他。
他不回答,亦不做任何反应,只是凝视。然后,他说:“不,这和你的刀无关。”
他笑起来,幽魂缓慢地瞪大眼睛,发现那个熟悉的卡里尔又回来了。
“好吧。”他笑着说。“好吧,唉,幽魂。”
他叹息。
“多谢。”卡里尔诚挚地说。“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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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肉铺店主的死在昆图斯内算不了什么。在下巢,每天都有人死,为何不能是一个肉铺店主呢?
卡里尔知道他们不会在意。
大清洗即将到来。哪怕有人想要在意,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让自己忘掉所有事。
他叹了口气,和往常一样坐在庇护所的边缘吃着营养膏。幽魂去巡逻了,比以往要积极不少。他平日里做这件事就已经非常自觉,今天却显得更加热情。
卡里尔知道原因,他有一些细碎的证据可以用来拼凑。比如他的失控,比如哈坎的脸,又比如幽魂说他不想要那把刀时的神情。
......他会将这些事永记于心。
不过......他现在更想知道的事,是上巢的其他贵族们到底会作何反应?
这点很重要,这点,关系到后续的所有事。
卡里尔面无表情地吃下营养膏,开始思考另一件事。
那位普罗米修斯说他会带着幽魂,或者说,他会带着康拉德·科兹的兄弟们抵达诺斯特拉莫。
卡里尔不知道他们何时会来,但他很清楚一件事。
那位普罗米修斯八成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证据如下。
第一,他的记忆,以及他在记忆里向着卡里尔展示的东西。
第二,幽魂的力量。
一个一岁半大的婴儿,能挥手就撕碎装甲车,可以在黑暗中以常人绝对无法察觉的速度轻易地闪转腾挪,自愈速度快到惊人——所有能被看见的伤口都可以被愈合。
这不是对于婴儿的定义,实际上,如果抛去一切,让卡里尔来用一个词指代幽魂,他会选择‘武器’这个词。
而那位普罗米修斯自称为幽魂的父亲。
什么父亲会让自己的儿子成为武器?又是什么父亲,能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一把这样的武器?
......但是,问题就出在这里。
如果那位普罗米修斯只是单纯地将幽魂视作武器,他又为何要在幽魂的大脑中安置那些知识?还有那种天生的正义感,这一切都疑点重重。
再者,普罗米修斯......
盗火者。
卡里尔眯着眼睛停下了进食的动作,思考逐渐变得缓慢且慎重。他意识到,那些帷幕后的东西当时所表现出的反应不像是在说谎。
真有趣,一个盗火者。一个被帷幕后的东西畏惧的盗火者,一个能隔空对话,甚至复活我、乃至于改变我的盗火者。
普罗米修斯......盗火者,背叛诸神的神。
神......
算了。
想这些也没有意义,根本就不知道他何时会来。
还是专注着做好眼前的事吧,卡里尔,比如吃完你的食物,然后去逛一趟上巢......然后去观察那些此前曾驻足停留观看过贵族尸体的工人们现在过得如何......
火苗是需要呵护的。
然后,然后......
他缓慢地叹了口气。
总是有然后。
总是习惯将所有事都计划好再行动,但计划却永远赶不上变化。你本打算给将那些矿工安置在城区的另一端,但却在做这件事以前就杀向了上巢......
现在,他们死了,卡里尔·洛哈尔斯。
这是你的责任。
承认吧,你就不是一个喜欢严格遵守计划的人。你本来打算炸掉上巢一死了之,结果却被幽魂改变了主意。你点燃了火,但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让这火焰越烧越旺......
卡里尔苦笑着低下头。
“还真是......纸上得来终觉浅。”他喃喃自语。
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
他这样想着,随后缓慢地站起身,决定将剩下的营养膏留到几个小时后再吃。
反正它也坏不了。
五分钟后,他离开了庇护所,去往了上巢。
而在八个小时后,他会产生一种将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这句话纹在身上的冲动。至于那盘留下的营养膏,他应该是再也没有机会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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