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七章 廷推风波

  冬至节的第二天,循例推恩外戚宗室中有德行者。

  先是,皇城使、秀州刺史、内侍押班赵世长为昭宣使。

  这一位啊,是越懿王的四世孙。

  越懿王,就是太祖次子,那个在高粱河之役后,被太宗训斥后自杀的可怜人。

  可能是因为做了亏心事,也可能是因为舆论原因。

  总之,真庙开始每年朝廷推恩,越懿王系雷打不动都能捞到一个名额。

  今年中奖的就是这个赵世长了。

  此君是赵守约之子,赵守约上面是赵唯吉,赵唯吉再往上就是赵德昭了。

  所以,这位辈分算是赵煦的堂伯祖。

  赏完越懿王,就轮到了真正的宗室自己人。

  本来,有司是想要给扬王颢、荆王继续加封。

  但扬王颢‘因卧疾’,所以由荆王‘代为辞谢’。

  这位赵煦的四叔坚决辞让了朝廷加恩,只请求给亲贤宅增聘教授,以授诸子学问。

  两宫自是从之,命有司挑选有才学之士,为亲贤宅教授。

  然后就是外戚们抽奖了。

  首先是,太皇太后的族兄庄宅使、知保州高遵治,以久历外任,勤勉有加的名义,升横班,为引进副使,命有司除遥郡,回京候阙。

  接着就是高公绘、向宗良这一对难兄难弟,分别获奖。

  其中高公绘以皇城使、光州团练使,出任京西兵马都总管,向宗良以皇城使、秀州刺史出任京东都路兵马钤辖。

  傻子都知道,这两个人不会去上任。

  因为,京西、京东的正任武职,不可能给外戚。

  所以,这叫寄资,意思是寄托一资质。

  有了这个资质,他们也就具备了出任对应地方实权官职的资格。

  也就是与一路兵马都总管/钤辖相对应的官职。

  宗室、外戚排排坐,分果果。

  元老大臣,自也如此。

  太师文彦博之子,文贻庆自门通事舍人,转迁文思副使。

  宣徽使、彰德军节度使张方平之子张恕,以父修《元词典》有功,恩荫为承事郎。

  致仕元老,保宁军节度使冯京孙冯传正,以恩荫为宣德郎。

  另外就是,一直在京的孙固的病,已经养的差不多了。

  所以,经文彦博举荐,孙固以观文殿学士、正议大夫出知河南府,正式接过了冯京回京后空出来的位子。

  同时,大名府的韩维,开始闹腾着要致仕。

  赵煦不得不派出使者前去慰勉,并赐给茶酒。

  赐给茶酒,在大宋的潜台词就是――您啊,还不能致仕,还得为国家发光发热才行。

  没办法!

  大名府这地方,是黄河要冲,战略高地。

  每次黄河发大水,基本上大名府堤坝就得受一次考验!

  懂治水,能配合,同时还能压得服下面官吏的老臣太少了。

  左右不过是韩绛、韩维、冯京等聊聊数人。

  在韩绛拜相后,韩维就是这些人里最靠谱的。

  你要换其他和韩维地位差不多的老臣,让他们去治水,去巡视堤坝,检查河道。

  恐怕人家屁股一撅,嘴巴里就甩出一句:此岂国朝善待儒臣之制?

  这等工匠之事,胥吏之责,凭什么叫老夫上?

  这不是侮辱人吗?

  像当年王拱辰在大名府,什么时候见他去上过堤坝,看过河道?

  人家天天带着一帮友人,到处饮酒作乐,写诗唱和,针砭时政,骂一骂在朝的宰执,还组了一个叫五老会的局,真真是潇洒至极!

  至于庶政?

  统统丢给下面的人!

  甚至连签押都不肯!

  摆明了就是不管事,出了问题也别找他。

  正是因此,元丰八年冬天的洪灾,大名府堤坝才会出现那么多险情!

  这都是王拱辰办的好事哇!

  韩维就不一样了,人家是能吏!

  办事情非常利索!

  自其上任大名府以来,只要有空,就会上堤坝上转一转,看一看。

  同时,他还足够年轻。

  今年不到七十岁的他,还是有着足够的精力来处理各种事情,并且镇压各种魑魅魍魉。

  唯一的问题是韩维功利性太强了。

  总想着回朝进两府,拜任宰执,圆他的宰相梦。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韩绛在位,韩维、韩缜兄弟就不可能回朝。

  即使韩绛将来致仕,为防权臣,韩维、韩缜三五年内,也不可能有拜任宰执的机会。

  这叫:事为之防,曲为之制。

  也是大宋祖制,乃是与大小相制、异论相搅配合使用的一个制度。

  简单的来说,就是防内,甚于防外。

  对赵官家们来说,外部威胁,只是芥藓之疾。

  内部的武臣、外戚、权臣谋乱,才是国家大患!

  正是因此赵煦派人去慰勉,并赐茶酒的时候,再次打了皇考牌:公,皇考潜邸之臣朕之心腹倚靠也,今河北水患难消,舍公之外,朕能倚靠谁人?请公为国牺牲,朕必不负公!

  同时还画了大饼:朕已意合凡书契以来经史子集百家之书,至于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备辑为一书。

  而――公正合该统领此书局。

  这就是许诺,将来成立元大典书局时,让韩维来统领这个书局了。

  顿时,韩维热泪盈眶,当即收回了请求致仕的奏疏。

  并且表示,愿意在大名府为先帝,为陛下,站好最后一班岗。

  潜台词其实就是――我只做完这一任啊!

  而元丰新制,文臣州郡一任,被统一固定为三十六个月。

  韩维是元丰八年八月,出判的大名府。

  换而言之,他最多只做到元三年的八月。

  这就头疼了!

  但没办法!

  只能是将就着!

  至少,韩维还肯干活,而不是撂挑子。

  好不容易安抚好韩维,大宋的新一次廷推,就再次开始了。

  十一月甲戌,两宫正式下诏,命都堂吏部房,循故事上报符合执政标准之大臣名单。

  都堂方面,自是早有准备。

  旋即报上了一份多达十人的名单。

  “苏颂、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许将、曾布、蔡京、邓绾……”赵煦看着名单,忽然眼睛一眯:“吕惠卿……”

  “谁将吕惠卿的名字放进来了?”

  “回禀大家,听说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冯景低着头汇报着。

  “太皇太后?”赵煦愕然。

  太皇太后不是最讨厌王安石和新党的吗?

  而吕惠卿,可是新法的护法善神!

  当年在汴京城一度是人厌鬼弃,连王安石的爱子王都和他闹翻了。

  韩绛更是至今谈吕惠卿之名而色变!

  太皇太后怎会将他的名字放进执政廷推的名单里?

  赵煦有些想不通了。

  冯景低着头,道:“回禀大家,臣也不知为何……”

  “只听说,本来都堂名单上只有八人……”

  “但两宫慈圣,各自内降旨意点了一人,凑成了十人……”

  赵煦顿时奇怪了:“母后点了谁?”

  他看向名单:“该不会是邓绾吧?”

  邓绾邓文约,如今天下士大夫嘴里的士大夫之耻!

  至于原因?

  怪他自己喽!

  当年谁叫他自己得意忘形,公开喊出了:笑骂由汝,好官我自为之!

  这话是不错!

  但公开喊出来,就是他邓绾的不对了。

  于是,被清流围剿至今!

  哪怕这一次的宋夏战争,邓绾主持的永兴军路,表现特别优异,特别是在支前方面,根据汇报,累计征募民夫、青壮以五十万日,向诸路转输粮草十余万石,布帛钱粮甲械不可计算!

  但并没有卵用。

  舆论物议,还是将之视作佞臣。

  要不是赵煦护着,此刻,邓绾早就被贬去湖州,然后忧愤死于当地。

  然后就会有其子邓洵武,因父仇而恨毒旧党。

  在绍圣时代,对旧党的所有人展开疯狂报复与打击。

  冯景低头道:“娘娘言,永兴军邓绾,先帝曾以为能,屡用知诸路,可堪良臣也。”

  赵煦听着,撇撇嘴,根本不信这鬼话!

  于是问道:“母后点邓绾,是在庆寿宫前,还是庆寿宫后?”

  冯景想了想,答道:“庆寿宫之后……”

  “哦!”赵煦明白了。

  大小相制,异论相搅啊!

  这邓绾当年在朝中,是吕惠卿和章的死敌!

  如今,章势大,庆寿宫又不知为何,要任用吕惠卿。

  向太后难免担忧,自然就会想要提拔一个同时能和章、吕惠卿唱对台戏的人。

  而邓绾,无疑是最佳人选!

  因为当年吕惠卿出知,就是邓绾搞的鬼!

  因邓绾故,吕惠卿在地方州郡,徘徊了这么多年。

  两个人的仇,已经是深到一定程度了。

  以吕惠卿这说法马留记仇的性子,他是不可能也不会原谅邓绾的。

  至于章?

  当年,吕惠卿出知后,邓绾扣章帽子,导致章被迫出知湖州。

  这两人的这个梁子,同样到现在都没有解开呢!

  同时……

  赵煦仔细看了看名单,发现这邓绾和名单上的其他人不是曾经有仇,就是立场上有仇。

  所以……

  “谁向母后推荐的?这么精准?”

  向太后一直深居深宫,去那里知道,这些朝臣之间的恩怨情仇。

  这肯定是有人出主意了。

  不过,赵煦低着头,审视着名单,心道:“若依廷推规矩,吕惠卿也好,邓绾也罢,都是没有半点机会的!”

  为什么?

  因为票啊!

  在京待制以上文臣,谁肯把票投给这两个人?

  他们不怕自绝于天下吗?

  所以,吕惠卿、邓绾一票都拿不到!

  前者是因为大家都怕他!

  而后者,则是大家都鄙夷他!

  事实,也是如此。

  两天后,紫宸殿上,第一次廷推票选。

  在左相韩绛主持下,票选结果很快出炉。

  太皇太后提名的吕惠卿,向太后提名的邓绾,是一票也没有拿到,全部吞蛋。

  而得票数最多,排名第一的是苏颂。

  苏颂一共拿到十五票!

  其次就是傅尧俞、范纯仁、吕大防。

  赵煦身边的蔡京,勉勉强强,混了三票。

  廷推结束,宰执上报结果。

  向太后只是神色微微一凝,太皇太后的脸色,却已经拉了下去。

  “好哇!”她紧紧攥着手。

  “果然如此!”

  “这吕惠卿,真是孤臣!”

  这一次她点吕惠卿,其实并非是想任用吕惠卿。

  毕竟,吕惠卿是王安石的门徒。

  她纯粹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这朝廷上下的态度。

  结果,却完全印证了太皇太后的猜想。

  吕惠卿,真的是孤臣!

  真的没有任何人支持他!

  这下子,这位太皇太后就不爽了。

  她也就难免猜疑起来。

  实在是都堂上下,做的事情让太皇太后不得不猜疑!

  她亲自点的人,一票也没有拿到!

  这不仅仅意味着所有人都在排挤、打压吕惠卿。

  同时也意味着,没有人肯给她面子!

  而后者,无疑比前者,更让太皇太后心寒。

  这也激起了她的斗志!

  于是,下朝后,她就忍不住,对赵煦道:“官家,今日可看到了……”

  “都堂上下,所有人都在非议、攻讦河东吕惠卿!”

  “老身虽是妇人,但祖宗的教诲,不敢忘啦!”

  可能是怕赵煦不懂,她特意点醒:“官家,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此太祖、太宗所以定天下,安四海的缘故!”

  “切记,切记,不可忘记啊!”

  赵煦没有搞清楚情况,便试探着道:“太母圣明,皇考在时,也教过孙臣这个道理。”

  “皇考言:长江水清清,黄河水浊浊,都灌溉两岸千里,黄河泛滥就要治黄河,长江泛滥也要治长江。”

  “不能因长江水清而偏纵,也不能因黄河水浊而不用。”

  “此祖宗治天下的至理!”

  太皇太后顿时道:“先帝所言甚是!”

  “这正是祖宗‘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真理!”

  “此番,都堂上下内外,都串联在一起了!”

  “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况继续存在!”太皇太后脸色铁青着说道。

  今天,她深感权威受损。

  却根本不知,能让她将吕惠卿的名字放到廷推上,已经是都堂上下的最大让步了!

  谁叫,那吕惠卿在多数人眼中是疯子,是屠夫,是不可理喻之人!

  这一点,不分新党、旧党,是多数人公认的事情。

  就如同,邓绾在天下人眼中等于奸佞小人,反复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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