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二章 章惇在广西

  元祐元年九月丁丑

  赵煦端坐在紫宸殿的御座上,看着来到他面前的张璪。

  “相公此去,河北之事,就尽托付相公矣!”赵煦闪着一双天真的眼睛,从御座上起身,对着张璪微微拱手一礼。

  张璪连忙持芴叩拜:“臣定不负陛下期望!”

  “嗯!”赵煦颔首道:“朕在汴京,期待卿在河北为国家再立新功!届时,朕将亲自置酒,为卿贺之!”

  张璪再拜,流着眼泪,泣道:“臣谨遵陛下德音,夙兴夜寐,不敢忘也!”

  张璪自与林希舞弊一案后,一直被乌鸦们集火,各种挑毛病,就差没有人去查他小时候尿床的事情了。

  尽管绫锦院出事给他分担了不少火力。

  但他也是没脸再留在汴京了。

  于是,上表请郡。

  赵煦和两宫,照例慰勉之。

  但张璪却‘去意已决’,连续上表、告罪,三表请辞之后,终于被批准。

  于是,九月已亥,尚书右丞、中书侍郎、通议大夫张璪罢,以资政殿学士出判真定府。

  旋即张璪的名字,从宫籍里去除。

  而真定府那边,也迅速派人入京,来迎接这位执政前去上任。

  今日,就是张璪陛辞日了。

  真定府派来迎接他的官员,再有两天就能抵达汴京。

  而张璪正好可以利用这段时间,收拾好行囊,然后就可以去真定那边当官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大概是无法再被拜授执政了。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赵煦自己有好多人要用,根本没有空间能给张璪安排。

  目送着张璪亦步亦趋的退出紫宸殿,赵煦回过头,看向帘中的两宫。

  “今日张相公出判真定,司马相公又在月初辞世……”赵煦悠悠一叹:“加上,去年出判苏州的韩相公,今年出镇广西的章相公……”

  “皇考所遗臣的辅政大臣,都堂之上已是寥寥无几矣!”

  两宫听着,只以为是赵煦在怀念先帝,也没有多想。

  向太后于是安慰道:“六哥,此番张相公出判真定,是为了保全他。”

  “强留在京城,才是害他!”

  “儿知道……”赵煦点头,眼中闪现一点泪花:“儿只是有些思念父皇了……”

  向太后叹息一声,道:“先帝神灵在天上,一定也在看着六哥……”

  太皇太后则道:“官家,待西贼退兵后,可去景灵宫中,瞻仰先帝御容画像,将西贼败军之事,上禀先帝,以慰先帝神灵……”

  “先帝在时,最挂记的就是平灭西贼了!”

  “嗯!”赵煦点点头,然后靠在坐褥上,忽然悠悠问道:“也不知章相公在广西如何了?”

  两宫听到这里,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的眯起了眼睛。

  因为章惇在京时,这孩子对其的态度,并不算热忱。

  就连召对都很少。

  所以,当初选章惇南征,两宫都没有反对。

  甚至,两宫都存着赶紧打发走这个王安石的亲信的心思,迅速的任命章惇出镇广西,主持南征。

  但后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两宫都很诧异。

  首先,章惇出镇广西,给的待遇很高。

  以资政殿学士,为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知桂州军州事兼广西管内劝农使、观察处置等使。

  这些都是宰相或者未来的宰相出镇才给的待遇和权力。

  几乎等于将广西军政大权,包括司法、刑狱、常平、人事、工程、军事全部委托给章惇。

  其职权堪比唐代的节度使了!

  章惇在广西,实际得到的权力,则比诏书上的文字还要高。

  其不止可以节制广西军政民事,还能节制广南东路、荆湖南路、江南西路的监当官。

  大宋三大场中的两个,直接成了南征大军的钱袋子。

  江淮六路发运司的漕船,日夜不停的向广西转运钱帛,在经济上支持战争。

  这种信任程度已经超过了当年范仲淹、韩琦在陕西时得到的信任与支持。

  南征胜利后,章惇所获得权力非但没有削减,反而增加了——从资政殿大学士,改为紫宸殿学士,超授正议大夫,以广西经略安抚制置使依旧兼管内劝农使、管内观察处置等使,同时再兼任安南宣抚使——直接将交州八州甚至是交趾的管辖、战和权力也交给了他。

  这几乎就是明示朝野——章惇,朕的人,乃社稷之臣,有宰相之姿!

  也是那个时候,两宫第一次认清了这个孩子——他是年纪小,但心思深,城府多啊!

  藏事情能藏到这個地步!

  在没有揭开答案前,谁能猜到,他对章惇竟信任、偏袒、爱护到这个地步?

  对此,向太后是欣喜——我的儿子,果然有出息!都能藏事,知道瞒人了!

  而太皇太后的内心则是五味杂陈,最后只能安慰自己——官家是孝顺的,也是爱护亲戚的。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太皇太后渐渐萌生了归政的意思。

  直到前不久终于想通,也下定了决心。

  体体面面的退场,总比被人逼着撤帘要好!

  所以……

  “六哥是想让章惇回朝拜相?”两宫在心里猜测着。

  ……

  广西,邕州。

  虽已是九月底。

  但,广西这边依然是温暖的十来度二十度,有时候天气好甚至还能有二十几度。

  所以,章惇依然是宽袍大袖一副潇洒的做派。

  “相公……”

  “这是刚刚熬出来的糖霜……”

  高遵惠捧着一个钵盂,献宝一样的来到他面前:“请相公品尝!”

  这位太皇太后的族叔,此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章惇接过钵盂,打开盖子,便看到了那钵盂中雪白细腻的糖霜。

  他轻轻一沾,然后放在嘴中品味起来。

  甘甜的糖霜,在口腔中被融化,多巴胺开始分泌,让他感到满足、幸福、安逸。

  “好糖!”

  “就这一钵盂糖霜,若在汴京,少说也能卖三五贯吧?”章惇笑眯眯的看向高遵惠:“公事这是要发大财了呀!”

  高遵惠嘿嘿一笑:“小本买卖,小本买卖,只是赖当今官家恩典,相公关照,勉强养家糊口罢了!”

  章惇听着,笑而不语。

  养家糊口?

  有你们这样养家糊口的吗?

  如今,那安南道八州的土司,都在大种特种甘蔗。

  那地方不缺牛,却极度缺铁器,尤其是合格的农具。

  广南西路的那几个铁监,现在就算是十二时辰连轴转,都赶不上交趾地区的铁器需求量,于是,大把人跑去广南东路订购铁器。

  广南东路新上任的转运使蒋之奇,因此吃到了一波天降的订单。

  也是因为这个事情,现在广州市舶司的船,越来越频繁的往来于交州诸州与广西之间。

  章惇因此打算在交州之地,选一个优良深水的地方,营造为港口,既作为大食、天竺、三佛齐等地海商往来歇脚、避风之地。

  也可以加强与广南东路的商业往来。

  “公事特意从顺安州来邕州,总不会只是带点糖霜来给本官吃吧?”

  “说吧!公事特意亲来邕州,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本官帮忙的?”吃完糖霜,章惇就微笑着问道。

  高遵惠呵呵一笑,道:“就知道瞒不过相公……”

  “下官此来,是想请相公高抬贵手,予交趾崇贤候一些方便……”

  “再卖五百副铁甲与之……”

  章惇的神色,顿时严肃起来:“铁甲乃军国重器,岂可轻易与人?”

  高遵惠陪着笑道:“交趾崇贤候,又非外人……”

  “他可是官家都亲口称赞过的忠臣!”

  “还是请相公高抬贵手,允准崇贤候此请……不然我等恐崇贤候不是那真腊国的对手呀!”

  那交趾的崇贤候李太德,自汴京回国后,便利用他从汴京带回去的优厚条件。

  特别是,当今官家亲口允准的交趾和买稻米可依汴京米价计。

  虽然说,汴京的米价,在大宋北方都是洼地。

  人家常年吃的是斗米百钱的东南稻米。

  价钱几乎和在苏州、杭州、扬州买的米是一个价。

  以至于作为北方的汴京,居然吃米多过小麦。

  但是,这种拿着汴京米价,买交趾米的操作,还是让交趾国内哗然。

  斗米百钱?

  那岂不是一石米能卖一千钱了?

  苦哈哈的交趾人,那里受过这种刺激?

  一下子就睁眼看世界了!

  好多人都觉得,若是这样的话,那么每年给大宋两百万石稻米,也不是不可接受——即使只算那一百万石稻米,也是价值一百五十万贯以上的破天财富!

  何况,汴京官家还答允,将来可以将贡米折算成钱。

  于是,李太德立刻靠着这个带回来的条件,掌握了国中实权,并得到上下拥戴。

  然后,他就开始发兵向南。

  靠着汴京官家,允许出售交趾的神臂弓、铁甲,大破占城,不仅仅将占城人赶出了交趾南方,还收复了被其趁乱夺回的三州之地。

  接着乘胜追击,杀入占城国内。

  占城被迫向真腊求援,于是这交趾半岛上的三国,现在已打成了一锅粥。

  而为了维系战争,那位崇贤候开始将大量在战争中俘虏、抓捕的占城、真腊军民,卖到了交州。

  高遵惠和吕嘉问勾搭在一起,鼓励土司们应买尽买。

  没钱的,可以找他们借钱。就这样形成了一条产业链。

  他们是玩的不亦乐乎,就是苦了章惇。

  那占城、真腊,不断遣使来告状,一个个哭的稀里哗啦,求‘圣朝展仁义于远邦’,禁绝甲械弓弩出售。

  不然,他们就要去汴京告御状。

  请大宋官家做主!

  章惇也很头疼,只能是好言劝慰,同时稍作约束。

  比如说卡住对交趾军队战力影响最大的铁甲输出。

  他也是没办法,毕竟,真腊、占城都是大宋的藩属,素来也忠顺,他们真要告到汴京去,朝野舆论肯定会震动。

  若汴京的士大夫们再知道交趾正疯狂的在占城、真腊国中大肆掠人。

  士大夫们还不把他章子厚骂个狗血淋头?

  他想回朝的时候,恐怕就没有那么顺利了。

  可是,章惇这一卡交趾脖子,交趾人马上就喊家长了。

  这不,高遵惠就又跑来,找他施压了。

  兴许也是瞧出了章惇为难的原因,高遵惠凑到他面前,低声道:“相公却也不必为舆论所忧……”

  “嗯?”

  “真腊、占城使者,绝对到不了汴京!”高遵惠信心满满的说道。

  章惇咽了咽口水。

  隔绝使臣朝贡……

  真是……好大的胆子呀!

  可看高遵惠的神色,章惇知道,他既敢这样说,那他就一定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在海面上,肯定安排了人,堵截真腊、占城使团的航路。

  搞不好在陆地上也做好了准备,安排了好汉,随时准备放火。

  就是……

  你们这么干,万一被发现了,那就肯定要死人的。

  高遵惠看着章惇犹豫的模样,一狠心从怀中取出了一张字条。

  “相公……”他轻声道:“此乃官家手诏。”

  章惇悄悄接过来,放在眼底一看,却见那张字条上,用着熟悉的笔迹写着:持此手诏之人,正在遵行朕意。

  旁边还有一行小字:观此旨意者,丙去!

  确实是御笔真迹!

  “难怪……他们胆子这么大!”章惇心中感叹一声,不动声色的将字条放到了烛抬上烧掉。

  然后,章惇压低声音,道:“此事吾可许之。”

  “但是……”

  “公事请去知会一声吕嘉问,做事情别太张扬了!”

  “吾在邕州,都知他在和胡人狼狈为奸。若传回汴京,有他好看的!届时,恐怕就算是陛下,也保不住他!”

  吕嘉问自履任右江安抚使后,就开始渐渐放飞自我,还认识了一帮大食胡人。

  那些胡人,没受过圣人教诲,不知仁义忠恕。

  吕嘉问却偏和他们搅在一起,狼狈为奸,给李太德尽出骚主意。

  连他在邕州都听说了吕嘉问这厮,听信了那些胡人的办法,将大食人掠人之术,教给了李太德。

  而那些邪法,哪怕是章惇这样的杀星听了,都深感有伤阴德。

  若传回汴京,吕嘉问就不要混了,直接会社死的!

  高遵惠只是呵呵一笑:“吕安抚做事,自有其思量……”

  “而且土官都喜欢安抚做的事情。”

  被交趾人卖过来的奴婢,在吕嘉问的神操作下,已经和唐代的昆仑奴一般了。

  即使,价钱高了不少,但土官们都很开心!

  交趾人更开心。

  唯一不开心的,就是被交趾人劫掠的真腊与占城了。

  章惇也知道,自己是劝不住吕嘉问这个疯子的。

  吕嘉问现在一心一意,只想着捞够政绩然后风风光光的回朝。

  于是,良心算什么?道德又值几个钱?

  微微在心中叹息一声,章惇将这个事情放到一旁,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事情,问道:“公事,都堂日前送来官牒,犬子援与介甫相公家的孙子棣,都要回京赴吏部录名,据说都堂已经安排好了差遣……”

  “您知道,这是谁的手笔吗?”

  高遵惠沉吟片刻后,道:“相公,我听说,这似乎是右相的意思。”

  “吕晦叔?!”章惇皱起眉头。

  “嗯!”高遵惠的消息渠道,素来灵通,哪怕在广西,也经常能知道汴京都堂上的事情。

  这是因为,从下半年开始,就不断有高家、向家乃至曹家、刘家、杨家的子弟,从汴京来广西。

  这些人不仅仅带来了汴京新报、汴京义报,也带来了大量京城的人事安排和小道消息。

  所以,想知道汴京城的事情,没有比问高遵惠来的更高效的途径。

  “吕晦叔……他想做什么?”

  一纸命令,将他儿子和还有恩相的孙子,全部调回汴京,还已经做出了安排。

  章惇怎么想,都感觉不对劲。

  他必须写信去和介甫相公说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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