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六章 战争中的各方

  元佑元年八月丁酉。

  深秋的高原山川上,开始刮起了寒风。

  牧民们开始驱赶着牲畜,向着秋冬牧场转移。

  青宜结鬼章骑着马,目视着正从山川、峡谷中迁移的庞大畜群。

  数以十万计的牛羊,组成的庞大畜群,浩浩荡荡,正在向着海拔更低的山区牧场转移。

  但是,在这个庞大的迁徙畜群之前,有着一个拦路虎。

  那就是扼守在龙羊峡隘口的溪哥城。

  此城,是从吐蕃帝国时代的赤卡城发展而来。

  自唐以来,就是战略重地。

  青唐吐蕃立国之后,被分封给唃厮啰之弟扎实庸龙。

  在青唐诸部之中,拥有着强大的号召力。

  朗格占这个人,权力欲望极大,很快就惹毛了青宜结鬼章。

  因为,季节已经变了。

  一个是唃厮啰的侄孙,一个是温逋奇的儿子。

  但是呢,扎实庸龙死后,继任的长子必鲁匝是个信佛信到脑子坏掉的人。

  又因为他在的时候,沉迷修行,不管他事。

  然而,青宜结鬼章做梦也想不到。

  青宜结鬼章,能忍到现在,已是极限了。

  尤其是溪巴温——其父必鲁匝,因崇佛崇到出家的一生,在广大底层牧民、农奴中,有着极高的声望。

  青宜结鬼章也不惯着他,两人因此产生了极大的矛盾。

  于是,就轮到青宜结鬼章,吞下恶果了。

  其在位时,对溪哥城内外大小事一概不管,只诚心供佛,最后干脆出家去修行了。

  而这样的牧场,在青唐六部控制的地区并不多。

  熟悉情况的向导们,知晓这高原上每一个牧场的位置,也知道每座山峰的走向。

  可以随便找个地方放牧。

  在这两个混账的配合下,南蛮在这高原上,如鱼得水。

  在理论上来说,溪巴温才是青宜结鬼章的主子。

  这可不是几百头、几千头牲畜。

  溪哥城的溪巴温,邈川城的温巴溪,倒向了南蛮。

  数以十万计的牲畜,需要的是一片广袤的牧场。

  他下面的贵族,也不会答应了。

  溪哥城统治的各部首领,都很拥戴。

  不到一年时间,就起码有十多万人,或被动或主动的到了南蛮境内。

  如今,则在扎实庸龙的孙子溪巴温手中。

  前年,青唐城的赞普暴卒。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地方。

  最麻烦的,还是因为溪巴温、温溪心的身份地位。

  和其父亲一样,溪巴温也是个信佛的,也打算学必鲁匝当甩手掌柜,于是把大小事务都托付给其舅舅朗格占。

  从去年十一月到如今,南蛮的军队,不断的配合着溪巴温,打着讨伐叛徒的名义,攻击他的地盘和部族,打着佛祖的旗号,用着‘拯危救难’的名义,掳掠人口、牲畜。

  对青宜结鬼章来说,更是只有一个选择——通过龙羊峡,到黄河下游的溪哥城与肤公城之间的广袤草场。

  然后……

  于是,青宜结鬼章控制的地盘上,大量牧民、农奴逃亡。

  阿里骨自立为赞普,青宜结鬼章立刻就站队过去。

  他们来高原,就和回家一样。

  高原很快就要下雪,牲畜必须在下雪前,迁徙到传统的越冬牧场。

  数年前,必鲁匝去世,溪巴温继任。

  青宜结鬼章的噩梦,开始接踵而来。

  同时,他们利用去年和今年大旱的机会,大肆引诱、威逼着,那些小部族的人,前往南蛮控制下的熙州、兰州。

  再忍下去,别说他不答应。

  靠着赞普的支持,青宜结鬼章索性发兵溪哥城,干掉朗格占,顺便将溪巴温逐走——你不是喜欢念经吗?现在自由了。

  被赶出溪哥城,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的溪巴温,居然在山里面躲几个月后,居然又杀了回来!

  南蛮的河州知州种谊那个不要脸的混账,带着他手底下的精兵,穿着吐蕃人的衣服,打着溪巴温的旗号,在木波、陇逋、洗纳、心牟等部的协助下,在龙羊峡设伏,歼灭了他麾下的一支精锐,进而趁机夺回溪哥城。

  这是传统的越冬牧场之一。

  另外一个,现在已经在南蛮手中了。

  那就是在渭河流域的熙州、岷州!

  “结瓦龊,梁乙甫的兵马,真的都已经在天都山集结了?”青宜结鬼章问着刚刚从党项人那边回来的继承人。

  结瓦龊在今年春天,被青宜结鬼章送到了西夏,充为取信党项的质子。

  直到前几天,他才奉了梁乙甫的命令回来,并向他传达梁乙甫结盟,同攻南蛮的明确意思。

  有了梁乙甫的承诺,青宜结鬼章,甚至都没有去青唐城请示阿里骨,直接就带着他的本部南下了。

  没办法!

  高原上的气温下降的很快。

  再不下山,万一下起暴雪,就会有很多人畜冻死。

  结瓦龊低头答道:“阿父,我就是从天都山回来的。”

  “我走的时候,党项的兵马,就已经在向天都山集结了。”

  “梁相国还带我看了,他们在天都山下建立的粮仓,里面全是粮草。”

  “另外,我还亲眼看到了,大队铁鹞子在天都山下扎营。”

  青宜结鬼章点点头,但心中,还是不安。

  所以,他需要再三确认。

  于是,对身后的一个贵族吩咐:“卓罗,你带上一百轻骑,先到溪哥城外看一看。”

  “记住,不要惊动人。”

  “诺!”一个粗壮的吐蕃贵族领命而去。

  很快,就带着一百多的轻骑,从山岗上疾驰而下,沿着壮阔的河谷与荒凉的原野,向前而去。

  ……

  青宜结鬼章的动作,自然瞒不住青唐城。

  此时此刻,青唐城的主人,吐蕃赞普,大宋武威郡王、邈川大首领阿里骨,正躺在他的养母乔氏的大腿上。

  “鬼章带兵南下了。”阿里骨轻声说着。

  乔氏抚摸着这个养子的发丝,低声道:“这样,会不会有祸事?”

  “若是因此,激怒中原汉家阿舅,将来党项来攻我青唐,届时汉家阿舅却坐视不理,如何是好?”乔氏忧心忡忡的说道。

  不要看在过去数十年,青唐吐蕃在和党项人的战争中胜多败少。

  但是,青唐各部都清楚,这并非他们真的能打赢党项。

  而是南方的汉家阿舅,在给他们输血,同时也帮他们牵制了党项的很多兵马。

  阿里骨笑了起来:“不会的。”

  “只要鬼章能赢,汉家阿舅就不会将这个事情当回事。”

  青唐吐蕃,是中原的汉家阿舅,唯一可以从侧面侧击党项的盟友。

  只要党项不灭,青唐城的吐蕃诸部就能高枕无忧。

  所以,哪怕他做的再出格。

  在大局面前,中原的汉家阿舅也只能捏着鼻子原谅。

  “若是鬼章败了……”阿里骨悠悠说道:“那就是鬼章背着我做的。”

  “到时候上表谢罪就是了。”

  对阿里骨来说,这事情,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青唐城,远离着南朝的兵锋,也远离着党项人的威胁。

  要不是他的上位史太黑暗,且没有唃厮啰的血脉。

  他完全可以在这青唐城高枕无忧,坐看中原和党项争斗。

  然后就可以坐地起价,学他的养父董毡,两边拿好处。

  那边给的价钱高,就帮那边。

  乔氏却还是忧心忡忡,但看着阿里骨自信满满的模样,还是低下头去,决定相信这个男人,她的养子和如今的丈夫。

  ……

  兴庆府。

  从南蛮提前回国的副使田怀荣,在两个卫兵的带领下,进入了太后的寝宫。

  “臣恭祝太后、兀卒万福无恙。”

  “田卿回来了。”珠帘后的年轻太后,柔声说道:“坐吧。”

  田怀荣小心翼翼的坐下来。

  “南蛮怎么说?”太后在珠帘后问道。

  “南蛮,只应允了可在边境新增三个榷市的请求。”田怀荣低下头去,小声的回答。

  年轻的梁太后的脸色,顿时变了。

  三个榷场,够做什么?

  去年和今年的大旱,已经让大白高国的农业生产,受到重创!

  加上仁多家的叛乱,导致了大量牧奴、农奴逃散、死亡。

  就连兴庆府,如今也出现饥荒。

  而南蛮,却只答应新增三个榷市?!

  这是逼着大白高国开战啊!

  梁太后吁出一口气勉强按捺住内心的愤怒,问道:“那南蛮可答允了,遣还我国逃人的要求?”

  田怀荣摇头:“臣在汴京,遇到的每一个南朝官员,都说:百姓因慕王化归义中国,何错之有?况圣朝乃礼仪之邦,仁义之国,岂有驱赶归义之人的事情?”

  “他们还说:西夏王当修德布仁,以宽厚爱民为本。”

  “若百姓安居乐业,国中太平,又岂有人民逃亡?”

  梁太后听着,紧紧握住了拳头。

  其实,她是现在西夏国内的对宋主和派。

  她的长兄梁乙甫则是主战派。

  倒不是她有多么爱好和平——实际上,这位年轻的太后,就是在军中成长起来的。

  她还懂兵法,知战事呢。

  她之所以主和,仅仅是因为她的儿子太小了。

  她不想给梁乙甫太多立功、树威的机会。

  是的,梁乙甫是她的亲哥哥。

  兄妹关系还很不错。

  可是,她也不是没有看过史书。

  哥哥终究只是哥哥,不可能和她一条心。

  一旦梁乙甫立下军功,赢得威望。

  而兀卒年纪又这么小。

  这兴庆府中,哪里还有她们母子的容身之地?

  即使梁乙甫篡国后,不会杀她。

  可一个前朝的太后,哪里还有什么权力?

  可现在,南朝的答复,却让她再难按捺了。

  欺人太甚了啊!

  南朝是真不怕,大白高国的铁骑,踏入其边城自取财帛?!

  梁太后越想越气,甚至生出,干脆大发诸部之兵,去和南朝拼一把的念头。

  田怀荣却是继续说道:“启禀娘娘,吕则官命臣现行快马回国,乃是有一个要事,必须上禀娘娘。”

  “说!”

  “臣等在南蛮京城,见到了辽使耶律琚……”

  “臣等发现,辽国使团,自耶律琚以下,皆与南朝君臣,往来甚密。”

  “辽人甚至可以公开自由出入都亭驿,而南蛮上下熟视无睹。”

  “辽使耶律琚等,更曾公开言:大宋天子与我朝皇太孙数互赠文章……还说,大辽皇太孙,以兄事大宋皇帝。”

  梁太后听着,怒火顿时消失的干干净净,理智重新上线。

  宋、辽联盟。

  是党项人的梦魇!

  连景宗的时代,就对此极为恐惧,拼命避免。

  对党项来说,得罪南蛮,就必须结好北虏。

  而获罪北虏,则必须不惜代价与南蛮媾和。

  否则,南蛮从陕西来攻,北虏自贺兰山而来。

  大白高国亡矣!

  不过……

  “北朝如今正用兵高丽,他还有余力,干预我朝吗?”梁太后问着田怀荣,也是问着自己。

  党项人,自然不止只派一个使团出门打探风向。

  而是两个。

  一个去南蛮,一个去北虏。

  分别打探这两个大国的动向,以为自己的行动,做好情报准备。

  这是党项人的智慧。

  每当用兵,都是如此。

  景宗立国之战,就是这样的——先遣使入贡,探知南朝虚实,做好了一切准备。

  同时,也遣使去北虏,卑躬屈膝,求得了北虏的默许。

  这才有好水川、定川寨和三川口三大捷。

  田怀荣哪里能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梁太后也知道,这个问题田怀荣是回答不了的。

  于是,吩咐左右,道:“立刻遣人去黑山威福监军司,命监军处则,派人密切打探北朝西京大同府的虚实。”

  防人之心不可无!

  必须确定,北虏没有精锐在大同。

  否则,一旦大白高国精锐都在横山、天都山,北虏忽然从大同派出精锐骑兵,直插贺兰山。

  一旦突破贺兰山,兴庆府就暴露在其骑兵的马蹄面前了。

  ……

  一座座浮桥,出现在了大同江上。

  无数的辽国兵马,正通过浮桥,渡过大同江。

  远方的高丽西京平壤,已经被团团包围了。

  大辽东京留守、榻母城节度使、北院枢密使耶律迪烈骑在马上,指挥着后续兵马、辎重,通过大同江。

  自出兵以来,辽军势如破竹,只用了半个月,就已突破了高丽人在边境上建立的长城。

  如今,更是直插其西京平壤。

  平壤城的高丽守军,在野战失败后,就已经龟缩在城中。

  但,耶律迪烈相信,平壤城是坚守不了多久的。

  假若没有援军支援,高丽西京平壤的陷落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耶律迪烈明白,拿下平壤只是这场战争的开始。

  因为,继续向前辽军就要面临和之前多次对高丽战争一样的问题——漫长的补给线,还有高丽人,利用山道、小路、密林不断袭扰。

  所以……

  耶律迪烈在率兵渡过鸭绿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给他的部下下了死命令——擅自劫掠者斩,袭扰民众斩,无故伤人者斩!

  虽然,这些命令的用处并不大。

  但至少,不能出现大规模有组织的烧杀抢掠。

  因为这样只会把高丽人逼到大辽的对立面。

  所以,这次出征,耶律迪烈带了一大批的燕地汉人士大夫文人。

  让这些人来协助大军,收拢民心,安抚豪族,拉拢士人。

  让高丽人知道——大辽,不是夷狄,也是衣冠之国,圣人礼仪之邦。

  正想着这些事情,远方的一骑轻骑,就飞速而来,到了耶律迪烈面前,翻身下马,拜道:“奏知相公,天子闻相公已过大同江,大喜,已遣使来贺,并带来了圣旨旨意。”

  耶律迪烈连忙问道:“天使何在?”

  那人答道:“正在来此的路上。”

  “快为老夫准备香案!”耶律迪烈连忙吩咐起左右,他本人则回到军帐之中,开始沐浴更衣。

  半个时辰后,来自南京的大辽天子使者,捧着一封帛书,抑扬顿挫的念着来自南京城的旨意。

  耶律迪烈听着,却越发的不安。

  因为,天子的旨意,太荒唐了!

  在听说,他已经率部突破了高丽长城,在野战中击败高丽王派来的大军后。

  南京城的大辽天子,居然给他了一个期限。

  须在今年十二月七日之前,兵临高丽都城开京!

  耶律迪烈一听就知道,这是政治任务!

  因为,十二月七日,是南朝小皇帝的生辰。

  届时,大辽天子将遣使道贺。

  显然,南京城的天子,又犯了老毛病了。

  耶律迪烈听完了旨意,面朝南京方向,拜了四拜,然后站起身来。

  “未知是何人在陛下面前,进此谗言?”耶律迪烈瞪着眼睛,问着那个来传旨的内臣。

  后者战战兢兢的答道:“老相公有所不知。”

  “今年南朝答允与我朝的三百万贯交子,在上月就已经耗尽。”

  “朝中正在议论,与南朝谈判,增加交子印刷量。”

  “故此,需要王师在战场上,表现出足够的威慑力。”

  “以此震慑南朝。”

  却是耶律琚将他在汴京城看到的御龙第一将凯旋、阅兵、献俘的事情,添油加醋,派人回去报告了南京。

  然后,南京城的辽国君臣,就受到刺激了。

  于是,也想要一场畅快淋漓的大胜,来震慑南朝。

  毕竟,这可是关乎到每年三百万贯交子的国用。

  同时还关乎着,扩大交子印刷量这个所有人都关心的大事!

  一年才三百万贯?根本不够花啊!

  于是,怎么说服南朝增加交子印刷量,就成为关键了。

  还有比一场摧枯拉朽的大胜,更有说服力的吗?

  而之所以选十二月初七。

  就是因为,那个时候是最适合谈判的时间点。

  耶律迪烈听完,神色无比凝重起来,良久才道:“请天使转告陛下。”

  “老臣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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