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三年,七月初二。
曹操决定将荀彧明升暗降、从要害官职上挪开之后的第三天。
这天入夜时分,许都城内,侍中郗虑的府上,一位访客正在与此间主人,焦急地商讨着什么事情。
那访客正是十天前从前线回来的丞相府掾司马懿。
两人商讨的问题,自然也是如何按照丞相的意思,尽快把“平定刘表”的军功,转化为官爵升赏,为丞相办成那件大事。
“荀令君言之凿凿,每每占据大义名分,已经两次驳斥了我的提议,此事若无丞相力推,怕是很难办了……
我也不是不愿意尽力,也是担心过于操切,会有损丞相谦退的名声。”
郗虑面露苦色,对司马懿委婉地表达了自己的难处,也希望司马懿能尽量跟上面说清楚,要么宽限些时日,要么另找更多的支持者。
司马懿论官职地位,自然比郗虑要低得多,他非常有分寸,主动为郗虑分忧说:
“郗侍中放心,此事丞相必有决断,不会光靠我们来说服荀令君的。你之前的顾虑,我也已全部转陈丞相了,不日必有结果……”
郗虑这才放松了些,两人又聊些细节,看看这事儿还有没有什么可以推进、查漏补缺的。
也不知聊了多久,郗虑府上的侍者,忽然狂奔入内,焦急通报道:“府君,有丞相密使至,持丞相给府君和司马曹掾的密信,我已将人带到正堂。”
郗虑一惊,连忙和司马懿一起出迎。
他们都很清楚,此刻已经天黑了,许都城门也关了,不到明日天亮是不会再开的。
如果是不太紧急的信使,估计就只能在城外等到天亮再进来。
如果非常紧急,则会由城门都尉批准后,从城楼上放下吊篮,把信使拉上去。反正城门是肯定不能开的。
不管怎么说,曹操的密信在这时候送进来,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决断。
两人来到正堂,抚慰了信使几句,郗虑也让府上侍婢给信使准备酒食招待,随后郗虑就拆开曹操的信看了起来。
他只是飞快地浏览扫视,然后就如同触电一样,抬眼朝司马懿看了一眼,很快又低下头去。
“……丞相这次的决心很大呀,真的要闹到这一步么。
令君其实也未必有异心,说不定只是觉得丞相这次决策确实操切难以服众,才要缓缓……”
郗虑是曹操的白手套,专门干脏活的,谈不上什么节操,和荀彧也没有交情。
但看到曹操信中那决绝的文字,他还是有点兔死狐悲之感。
一个跟随了曹操近二十年的老人,绝对的心腹,就因为这次的事情意见不对付,居然也会沦落到被明升暗降架空。
丞相实在是太难伺候了。
而且,他是真心觉得,荀彧这次并不纯粹是为反对而反对,或是道义感爆棚,也有“现在这点小功劳实在不配封公,会给天下人更多反对口实”的考虑。
基于现在曹刘之间的客观实力和地位,荀彧的这个担忧也不能说不对。
而一旁的司马懿,见郗虑都生出了这样的兔死狐悲之感,不由更觉危机。
郗虑可是许都重臣中,最不在乎脸面的了,他已经帮丞相干过很多脏活了。
当初丞相当上丞相、废除三公、搞掉原司徒赵温,那可都是郗虑的手笔。
如果这样一个人都动摇,那许都群臣里,又有多少人会怀着观望看戏的心态?
司马懿知道此时绝对不可以狐疑,他连忙绞尽脑汁、帮着郗虑坚定决心:
“侍中心地宽仁,为同僚着想,懿实在佩服!荀令君若是能有侍中的眼界,又何至于此?
我当然知道,荀令君并无私心,丞相其实也知道。但荀令君不够识大体,也没看懂荆北战事的凶险——
丞相这次的回复,如此急迫,却又没有解释原因,我估计,可能是前线战事,又有变故了。”
郗虑听到这句分析,微微瑟缩了一下,压低声音谨慎问:“仲达觉得,前线战事会很不利?而且……是越来越不利?”
司马懿却并不肯展开细说,就只是这样点到即止:“我可没这么说,反正丞相急肯定有他急的理由。”
郗虑见对方如此滴水不漏,不肯担责,也只能沉默了好久,才叹息道:
“也罢,只能表奏陛下给荀令君另升显职了。但是,令君已经明着反对过这事,如果丞相刚把他挪开,就立刻强行推进,难免让世人看出他的真实目的。
就算我们自己人不说,刘备那边岂会不借机生事、煽惑人心?还是要想個法子,略微堵住悠悠众口。”
司马懿不由自主轻轻点头,他也想到这一点了。
有些事情,还是要演得像一点,完全明着来肯定不好。
好歹得熄灯啊。
为了让郗虑安心情愿地去做,司马懿也就设身处帮着想了几个招,最后用商榷的语气建议道:
“我看不如这样,侍中在给丞相回信时,陈明令君与其他朝臣的明确反对理由,然后,建议丞相略微降低封公的待遇,或是在陛下下诏后,再谦辞几个郡的封地,以堵天下悠悠众口。
如此,一来可以显得丞相谦逊,并不以封地为念。
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当初荀令君并不是反对丞相封公,只是反对丞相的封地太大。后来丞相主动愿意谦辞一部分封地,令君也就不再反对了。
天下人也就不会再怀疑丞相明升暗降的真意。”
郗虑仔细琢磨了一下,终于眉头舒展,连连点头。
司马懿说的这个招数,确实可以弭谤,虽说也有变数,但只要荀彧不作死,这个变数就很难爆发——
只要荀彧到时候别跳出来反对,非要申明“我当初反对的并不仅仅是曹操封地太大,而是反对他封公爵本身”,那这事儿就算糊弄过去了。
当然,如果荀彧非要跳出来打脸,那就是他自己作死。郗虑相信等到生米煮成熟饭后,荀彧不至于那么头铁的。
把前因后果梳理明白后,郗虑长叹一声,决断道:
“也罢,还是仲达思虑深远,我今夜便连夜作书,回复丞相。这事儿就按这个思路办好了。”
司马懿趁热打铁,最后补充了一点:“如若觉得仅仅只是减小封地、还不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其他一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比如宗庙、礼仪方面,也都可以劝丞相自行酌情谦辞。”
郗虑点头,把这些可以潜在退让的点都记录下来。
……
郗虑和司马懿紧急磋商之后,就把推进此事的最新处理思路,跟曹操密信回复了一下。
宛城和许都也不算远,加急一天多就能到,往返也就三天,所以此事的推进还是非常快的。
三天之后,七月初五的那次朝议上,郗虑便上表,向皇帝陈述尚书令荀彧近年来的种种功绩,请加封荀彧为少傅。
荀彧严词反对,称自己德不配位,但并不奏效。曹操安排了其他好几个人,一起坚持给荀彧升官。
皇帝刘协还不知道曹操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曹操的代理人如此坚持,刘协也只能顺水推舟。而且他觉得荀彧的官职高一点,似乎也没什么坏处。
荀彧被挪走之后,又过了仅仅五天,下一次大朝议上,以平刘表之功、请封曹操为公的奏议,便走流程送到了皇帝案头。
刘协见表大惊,忙问群臣意见。
但这天的朝会,有很多人似乎提前得了消息,因故没来。
包括刚刚升任少傅的荀彧,也被曹操派了卫队和医匠去治病,被迫称病在家。
而凡是来了的朝臣,基本上都众口一词、称颂曹操功德。
事情到了这一步,刘协也没什么可说的,略微挣扎了一下,最后从了众议,让钟繇起草诏书,封曹操为魏公。
钟繇所写的诏书,自然是不得不吹捧一番曹操的历史功绩,最后概括说“……敦崇帝族,表继绝世,旧德前功,罔不咸秩;虽伊尹格于皇天,周公光于四海,方之蔑如也……”
反正就是说曹操的功德,伊尹周公也不如他,既然如此,皇帝肯定要“朕闻先王并建明德,胙之以土,分之以民……所以籓卫王室,左右厥世也……”
说白了,就是拿当年周成王需要太公、周公、召公来对付管、蔡之乱举例。证明当今之世,皇帝也需要曹操来对付类似于“管蔡”的刘备。
毕竟当年周成王的时候,“三监之乱”中叛乱的管叔、蔡叔也是武王的亲弟弟、成王的叔父。周公和召公打他们俩,其实是兄弟内战。
曹操现在是外姓人,要借口帮着皇帝打汉室宗伯刘备,那就只能把刘备比作管、蔡。彰显“哪怕是皇帝的亲叔叔叛乱都该灭,何况你还不是皇帝的亲叔叔”。
当然曹操跟周公、召公相比,还是有很大劣势的,那就是他是外姓。所以他不是“叔叔打叔叔”,只是“外姓打叔叔”。他就只好让钟繇再又臭又长地烘托,在诏书里多强调太公,淡化周、召,因为姜太公也是外姓嘛。
反正这些引经据典拿古人做对比的文字游戏,实在是没什么可赘述的。无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想找几个正义的、行为模式又符合自己当前需要的古人,还不容易么?
诏书搞定后,刘协让钟繇亲自送去宛城。后续自然是各种辞让的戏码——
历史上,曹操封公爵、王爵的时候,那可都是辞让了的。不仅仅后来曹丕篡汉称帝需要辞让,而是前面每一步都辞让,简直是一次次重复作秀,也不嫌烦。
每一轮辞让,至少要间隔一轮五天的大朝议。
也就是初十、十五、二十刘协下诏,然后加急送到宛城。
曹操就要立刻让身边的文人写好辞表,再加急送回许都,赶在下一次朝议之前先摆摆姿态辞一辞。
好让皇帝在下一次朝议时继续让钟繇起草新的诏书、言辞更加恳切一些。
如此反反复复,整个戏起码演上二十天。
这已经是曹操能够操作的最快极限了。
后方搞这种操弄的同时,前线的军事对抗当然也不会受影响。
反正曹军现在刚刚败了两场,也无力再发起反攻,本就要转入守势,那就继续守呗。
这二十天的时间,都足够刘备那边,关羽的援军从扬州抵达武昌了。甚至在曹操演完时,关羽都已经抵达前线超过十天了。
也就是刘备不急于进攻,没有抓这个点立刻发起决定性的攻坚战,曹操才能安安稳稳把这些戏演完。
不过曹操耽误的这些时间,也让刘备在集结兵力方面更加从容。
原本关羽抵达后,还要一个多月,才能等来张飞的益州军。
现在等曹操演完这一切,张飞的援军也已经在巴郡集结取齐、拔锚启航了。最多再有二十天,张飞的五六万人也能赶到前线。
……
经过二十天的操弄,曹操最终并不太光彩地当上了魏公。
整个过程磕磕绊绊,也丢了不少脸面,让天下人在背后戳了更多脊梁骨。
刘备阵营倒是暂时还没做出反应,那是因为曹操的保密工作做得比较好。前两轮辞让,基本上都封锁了消息,没有立刻向外公布。
基本上是到了一切板上钉钉、只走最后两步流程时,曹操才放出风声。
考虑到曹刘实控区的边界,如今正处在战时状态,不存在自然的人口流动,细作也很难渗透。
所以这一切消息,至少要半个多月之后,才会传到刘备的控制区,到时候刘备才能拿这个说事儿。
经过几轮的讨价还价,曹操最终拿到的魏公爵位实际封地、配套礼制规格,也比原本历史上降低了一大截。
原本历史上,按照钟繇代皇帝写的诏书,那可是把整整十个郡凑出来,给到魏公的封国。那十个郡,还地跨冀州、兖州和司隶。
如今,曹操的封地被压缩到了仅有四个郡,而且只有河内是属于司隶的,剩下三个郡都是冀州下属,完全没有兖州的地盘。
这样的妥协结果,也算是曹操的底限——曹操需要在刚册封魏公时,确保至少有地跨两个州的地盘,来造成一项既定事实。
那就是“魏公的地盘,是不仅限于某一个州范围内的”,这样以后再有点借口,想加就能随时加。
如果一开始限死在冀州境内,以后再想跨界扩张,就又得费一番手脚。
除了封地的缩水之外,曹操在魏公的宗庙礼制方面,也做了极大的限缩——历史上,曹操可是在封公爵这一阶段,就直接加了九锡的。
这也是当年王莽篡汉前的标准配套操作。王莽在篡汉前并没有被封过王爵,他只是被封为安汉公,随后又加为“宰衡”,最后篡汉前的身份是“摄皇帝”,然后就篡汉了。
所以在建安年间的人看来,要想篡汉,封王也并不是必经的途径,只要封了公爵,加了九锡,就已经满足了王莽的先决条件。
注:王莽跳过了封王这一步,但是他当上“宰衡”后,西汉朝廷就议定礼法,确认“宰衡”的尊贵程度,位在诸王之上。所以王莽也不可能再回去纡尊降贵当王了。
而如今,因为曹操的地位并不如原本历史上那么稳固,在封公爵的同时,“加九锡”这项礼遇,也被迫被曹操坚决辞让。
最终,曹操只接受了刘协允许他为曹家祖先立庙、在魏郡邺城奉祀的待遇。
同时把九锡中、祭祀曹家宗庙所要用到的四项礼器,乐悬、朱户、虎贲、秬鬯,给单独挑出来接受了。
也就是说,曹家宗庙里挂的编钟编磬这些乐器,是跟皇帝规格一样的。
宗庙的大门颜色规格、祭祀的鼎簋容器和里面装的食物酒水、看守宗庙的卫队装备,也都跟皇帝一样。
而其他五项给曹操本人自用的,如天子标准的车马、服饰、斧钺、弓矢、纳陛,曹操都没有用。
注:“纳陛”这项待遇,就是指允许臣下入宫的时候,走专供皇帝走的那条道。
这样的取舍标准,也算是既沾了好处,又能最大限度消弭天下之谤。
别人说起来,曹操也能反驳:他可以亏了自己,皇帝给他本人的礼遇,他全部不要。但皇帝给他祖宗的礼遇,他不能代替先人辞让,这也是孝道的表现。
这让既擦了边,又能有回旋的余地。说起来是只蹭蹭,没有进去,但蹭着蹭着哪天一个不留神就能再多捞一点。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在七月底之前,匆匆完成了运作。
曹操的所作所为,当然也导致了许都朝廷里,有很多人不满。不过反对的声音,肯定需要时间去串联,去酝酿,不可能立刻冒头。
而这些消息,最终在八月份,也陆续传到了荆州南部,传到了刘备控制区。
刘备在听说这些始末后,自然也是非常愤慨。多次在公开场合,为“陛下惨遭曹贼欺凌、不得自主”而哭泣痛惜。
然后还表态要加快清除国贼,匡扶汉室,在战场上让那些汉贼付出代价。
当然,这一切如今都还没有发生。刘备那边,眼下还在处理兄弟重逢、集结援军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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